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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前尘旧梦


  
卿珩扫了四周一眼,也没答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酒盏,站起身来,像丢了魂似的,愣愣的便往回走。
辛夷瞧着卿珩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放心,也放下手中的酒樽,与同席众人道了声别,紧跟着卿珩走了出去。
卿珩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困着什么东西,正狠狠的捶打她的肺腑,似乎是想挣脱束缚,从她身体中蹿出来。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她有些喘不上来气,努力地想将身体里的不安压回去,指甲将掌心掐红了,却也不觉得很疼。
她走的极快,可能因为没有什么力气,步子看着有些凌乱,整个人也像是飘着。她脑中很是混沌,残存的一丝理智促使她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静一静。
两人一前一后的朝枕霞居走去。
卿珩尽力将自己不安的情绪隐藏起来,不让跟在身后的辛夷发现。但她用术法压制了许久,身体还是止不住的发抖。好容易才到了枕霞居,她抬头瞧了一眼枕霞居门上的牌匾,疾步走了进去。
她将门关上,却发觉自己腿脚发软,费了好大的劲,才挪的动步子,摸到床榻坐了过去。
见卿珩安然到了枕霞居,门外的辛夷才折了回去。
他回身去婚宴上找了个仙娥,吩咐她回去枕霞居照顾卿珩,自己又匆匆忙忙的去了趟后山。
卿珩躺在软榻上,门外进来的仙娥帮她掖好了被子,倒了水,卿珩朝她摆了摆手,仙娥知趣的低着头退了出去。
她抬头盯着头顶的椽梁,脑中不断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却发现那个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渐渐离她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她眼前。
她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十分不安的在各处游走,不知道此刻应该睁着眼睛还是该将眼睛闭上,她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拉住被角,大口的喘着气,望着屋椽,而与此同时,她却发现了一件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再见到那张脸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甚至一直在质疑刚才看到的一切是巧合,还是,她真的回来了。
之后,她渐渐睡着了,许久没有做梦的她,却在梦中惊见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这个梦,于她来说恍若隔世,有时半梦半醒间,她还以为那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只存在于梦中。
那是她抹不去的一个梦,也是她恨不得忘掉,却始终没能忘掉的一桩事,对如今的她来说,只能算一桩旧事。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地方,别人触碰不到,自己不愿碰触,但那却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当然,有些事情,一旦过去了许久,而要再次提及,必定要有比当时多许多倍的勇气,但卿珩没有,如今的她,从未想过,也还未来得及准备面对它。
那段往事,如同一道经久不见天日的伤疤,已然和她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成了组成她身体的一部分。它如同一场噩梦,长存于卿珩的生命中,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的缓缓滋长。于卿珩来说,再次将它揭开,便等同于割肉剜骨。
如今的她,早已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许多年前的一个不甚和暖的日子里,頵羝山上身份尊贵的金乌一族、扶桑大帝的后裔:卿珏卿珩兄妹,与一个叫做馥黎的女子,因为一颗珠子紧紧的连系在了一起,三个人一道,被命运伸出的一只手悄然推进了万丈深渊中。
无法自拔,旁人,亦无从解救。
而今日,在卿珏大婚的喜宴上,那个叫做玉裳的女子,让那个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的噩梦,再一次附着在了卿珩的身上。
而那些过去了两千年,她自以为已经离她远去的不安,又一次走入了她的生命。
成年后的卿珏,术法与修为日日精进,但身为他亲妹妹的卿珩,虽与他时常在一起修炼,两人的课业也是一模一样,这几万年间,除了炎火咒这一门术法使得顺手些,却仍是没有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本事。
她本就是个不思进取的神仙,衣食无忧的安乐了许多年,又时常想着能偷懒一刻便是一刻,长此以往,便养成了懒散的性子。
话说回来,神界如今太平了三万年,也不会有什么祸事,能轮到她这个半吊子修为的女神仙解决。
頵羝山上自有圣尊坐镇,小师叔与自己的兄长们也在卿珩的前面顶着,修炼那么多的术法,在如今太平的神界,大概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神仙活的时间那么长,本就已经够无聊了,若还主动为自己找麻烦,让自己活的那么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卿珩的性子多少有些不着调,她是个除了修炼,对其他的事情都有兴趣的女神仙。
但因卿珩是扶桑大帝的幼女,又有圣尊极力宠着,身份摆在那里,卿珩也从未做出什么十分荒唐的事情,众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卿珏以前也有个开朗的性子,然而,他如今饱经沧桑的模样,越来越不像过去的样子。
这些年来,卿珏眉宇间总有淡淡的哀愁,众人都以为卿珏性格随着年龄与修为的精进,变得有些深沉。
但事实上,这神情不是因为伤春悲秋,也与其他神仙猜测的缘因,全然没有关系。
此中缘由,神界之内,除了卿珏自己,只有卿珩一人知晓。
两千年前的一日,頵羝山后山青莲屿中闭关的圣尊,却在离出关时日还有三月时,提前出了青莲屿。
圣尊擅长占卦卜命,她在闭关时,察觉到卿珩的命盘又出了问题,而她又推算到,这次卿珩命盘的异动,与幽冥血海中的海妖有些许关系。
神界的神仙都知道,命盘关系着他们一生的运道,一个神仙一生的轨迹,都与这小小的命盘脱不了关系,命盘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情。
得知此事后,圣尊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便将卿珩和卿珏唤了去。
望着满脸疑惑的两个孙儿,圣尊告诉他们,幽冥血海近日异动很是厉害,她预测到,海中的海妖不日便会破了幽冥血海的禁制,逃出幽冥血海。
几日之后,便是曜日,若过了曜日,海妖出了幽冥血海,世间再无人能制服的了它,神界便又要陷入大乱。
圣尊阐述此事的时候,神情颇为凝重,却故意将卿珩命盘的事情隐去,只字不提。
听到幽冥血海后,兄妹两人顿时心一沉。
神界自古以来,便将幽冥血海视为禁地,这一任的天帝也曾明令禁止,神界中所有人若无诏令,均不得擅自靠近幽冥血海。
神界中无人靠近过幽冥血海,卿珩与卿珏对幽冥血海的了解,皆来自于神界的古籍史书,还有个别年纪大些的神仙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却都不是正经的亲眼所见,始终是难以信服。
是以,幽冥血海的情形究竟如何,他们一概不知。
幽冥血海是盘古的肚脐所化,是世间最为凶险之地。
海里尽是些上古留下来的凶神凶兽,更有海风形成的漩涡,不论是什么时候,都不轻易散去。
岛上瘴气满布,形成天然屏障,即使修为很高的神仙,也很难在安然无恙的进了幽冥血海之后再全身而退。
进入幽冥血海、打败海妖、安然无恙的回来,对于他们来说,这几件事情,哪一件都不是可以轻易办成的事。
三日之后,便是百年难逢一遇的曜日。
太阳真火在此日正午时最为鼎盛,世间所有的生灵,只要能动的,在这一日,都会找地方躲起来,以免被暴烈的太阳真火灼伤了元神。
海妖并未逃离幽冥血海的原因,大约也是在等曜日过去。
金乌一族本体便是离火之精,他们世代借着太阳真火修炼,曜日时,法力与修为却能借太阳真火大大提升。
圣尊觉得,或许可以利用此次的曜日,让两兄妹去一趟幽冥血海,一击将海妖除掉。
曜日时,只有金乌一族修为不受影响,圣尊说的这件事,整个神界也只有他们兄妹两人能办到。
圣尊遂将诛神链与缚魂索拿出来,郑重交到兄妹二人的手中。
诛神链与缚魂索,乃是世间最坚韧的法器,遇水则柔,浴火则刚,刀枪不能损,仙法不能破。
这两个威力巨大的法器,来源于一处。
当年,扶桑大帝在昆仑山时,于昆仑山的天柱上取下来两根仙藤,扶桑大帝见它们很有韧劲,便将它们带回了昆嵛山上,用太阳真火锻造了几万年,才炼化出这么两个绝世无双的法器来。
自扶桑大帝失踪之后,圣尊便将两个法器收了起来,一直放在自己屋里,置于箱中存着。
本想着这几万年来,天下太平,这些法器也没有什么机会能用得上,却不想今日便又要将它们拿出来。
两人各自回去收拾好了行装,临行前,圣尊特意嘱咐他们,出发之前务必去一趟南海,说只要找到南海海底世代居住的神族氐人族,从族长处求得上古圣物混沌珠,便能抵挡不少幽冥血海的戾气,此行也能多出几分胜算。
卿珩伸着耳朵,仔仔细细地将圣尊说的要紧的事情一一记下,两人不敢耽搁,即刻动身去了南海。
圣尊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此去天命如何,不得而知,希望他们两个平安回来才好。
鲜少出来的卿珩,难得看到比旸谷大的海,被海里的海藻与贝壳索吸引,觉得南海海底的东西十分新鲜,不时的便要跑上去摸一摸,看一看,这一路逛得倒是十分畅怀。
卿珩玩的畅快,却未将正事抛诸脑后。
他们遵照圣尊的嘱咐,在南海找到了世代居于海底的氐人族。
氐人一族隐匿于南海许多年,他们住的地方很是隐秘,外人很难找到他们,两人依着圣尊说的法子,费了好些劲,才找到了南海海底的水宫。
好在族长为人和善,虽初见到两人时,心中颇有些疑虑,但一听说他们是金乌一族的后人,便十分痛快的将混沌珠借给了卿珏。
这颗能抵挡海中瘴气的法宝混沌珠,是从氐人族一位修为高深的长辈手中传下来的,那位长辈持有混沌珠后,在混沌珠上面加了禁制,混沌珠需要氐人族的秘术才可以开启。
氐人族长想了一想,派了他的小女儿跟着卿珏与卿珩,到幽冥血海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卿珩与卿珏千恩万谢的从南海出来,与这位氐人小公主一同上了路。
她的名字叫馥黎,他们初见是在南海的水宫外,南海水宫中开的最好的红色的珊瑚丛后,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在水中央嬉戏。
卿珏与卿珩当时还未找到水宫,却被馥黎的笑声吸引了过来。
卿珩如今连她的神情都记得清楚,这个如同出水芙蕖一般的女子,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是谁?怎的到了这里,是来找我父君的吗?”
卿珩的印象中,馥黎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喜欢笑着,那笑容,仿佛可以抵挡世间所有的阴暗与不堪。
她的笑脸,是卿珩在这满是各色珊瑚和珍珠的南海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氐人一族世代居于南海海底,算是南海的一个附属国,世代由南海水君辖着。
他们祖上昔年也曾出过几个法力修为高深的神仙,但不幸在神魔大战中身陨,而族中的其他人大多法力低微,神阶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在神界,氐人族虽世代看守着神界圣物混沌珠,却是个没什么势力的神族。
而氐人族内修为最高的族长,曜日时,若想安然无恙,便只能关了水宫,待在南海海底,只有这样,才能躲开曜日太阳真火的戾气,才能保他氐人一族安然无虞。
而这些事情,氐人族长与馥黎不曾知晓,卿珩与卿珏也是一无所知。
馥黎自离开南海后,便笑着同两人讲了关于南海的许多有趣的故事,还告诉他们,她有时间时,时常溜到凡界去玩,只是他们氐人一族离了水,在外面是待不了多长的时间的,她虽然时常溜到凡界去,却从未玩的尽兴。
两人饶有兴趣的听着,对于从未出去看过外面世界的他们,馥黎说的事情,很是新鲜。
此时的卿珩,脑中只想着馥黎所说的外面缤纷的世界,若不是当时有事在身,她恨不得马上跟着馥黎一起去凡界,尽兴的玩上几日。
离开南海时,三人无话不谈,有说有笑,将近在咫尺的危险尽数抛到了脑后。
临近幽冥血海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他们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歇息了一晚。
天色渐晚,几人去各处找了许多树枝树叶,以术法点燃,周围变得明亮起来。
卿珏与馥黎目光相触,馥黎没来由的脸红起来,卿珏也笑着转过头去。
卿珩看着馥黎羞涩的神情,一时间恍然大悟,她转过头去,偷偷笑了起来。
頵羝山上的许多子民,成年之后,便会祭天地,行婚姻之礼,结为夫妻。
当然,有许多没有长辈见证的新人,对着凌晖殿前的扶桑神树拜上三拜,也算正式成了婚。
卿珩虽没有什么切实的经验,但这些年见过的成了眷属的有情人也算不得少了。
他们两个都已经成年,看对眼在一起了,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卿珩晓得,出幽冥血海之后,自己将要有一个嫂子了。
前一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她睁眼时,日头已然爬上了云端。
卿珩见她昨夜睡着前,怀中还紧紧的抱着缚魂索,笑着将它收了起来。
昨夜里燃着的火堆,此时已然烧成了灰烬,将手放在上方,竟还感到一丝温热。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见馥黎正靠在卿珏的肩膀上,便没有打扰他们,轻手轻脚的越过未醒的两人,打算先去岸边洗把脸醒醒神。
她伸了伸懒腰,慢慢踱到岸边蹲下,手还未触及到水面,却立刻收了回来,昨夜清澈的湖水,如今已变的十分浑浊。
她被惊得退了几步,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仔细看时,水下却是一片翻腾之象。
卿珩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愣在原地瞧了一会,连忙转身离开了岸边。
这水大有古怪,想是幽冥血海的海妖搞的鬼。
她有些不安,自己又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过去叫醒了两人,三人急急忙忙的收拾东西离开。
到幽冥血海时,海面上随处可见的巨大的漩涡和着海风环绕在海岛周围,海底亦是暗潮汹涌,使人无法靠近。
见此情景,馥黎拿出混沌珠使了个术法,不过眨眼的功夫,附近的旋涡竟渐渐地小了。
漩涡消失的地方,一条极窄的小路透过层层的戾气延伸出来。
几人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去,适才渐渐小了的漩涡卷土重来,周围戾气环绕,三人相视一眼,皆是点了点头,随后便小心翼翼的踏了上去。
馥黎拿着混沌珠走在前面,为卿珩与卿珏挡去了大半的戾气。
卿珩跟在卿珏的身后,战战兢兢的挪着步子,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几人沿着通道走了一会,周围的戾气少了很多,脚下的小路也渐渐变得宽广,卿珩抬头看一眼前面小路尽没处,顿了顿脚步,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道,总算是活着进来了。
卿珩一站稳脚跟,便留意起岛上的环境来:整个岛上草木不生,难见到活物,周围一副晦暗阴沉的景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让在灵气清明的頵羝山长大的卿珩有些不舒服,她连忙掏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口鼻捂住。
一路只瞧见满地堆积的尸体,许多已成森森白骨,还有些正在腐烂的尸体散发出阵阵的恶臭,味道刺鼻,令人作呕。
卿珏皱一皱眉,望着脚下大堆的尸骨说道:“此处甚是邪门,你们小心一些,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卿珩与馥黎连连点头。
卿珏使了术法,将周围的瘴气驱散,朝着前方走去。
卿珩与馥黎跟在卿珏身后,半晌后,卿珏停住身子,沉声说道:“到了。”
卿珩闻言,这才敢从卿珏身后钻出来。
海岛上荒凉至极,头顶一阵海风呼啸而过,将海岸上的几根枯枝吹了起来,不一会儿,枯枝黄叶被风吹落到海中,眨眼之间便被吞没。
这里与要比卿珩之前预想的情况糟糕许多,眼前荒凉的景象让她的眼皮突兀的跳了几下,周围弥漫着的冷意让使她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等海风彻底过去,岸上没有任何的声响时,她才敢将头抬起来。
距离岸边不远处却有个半大的山洞,洞外并无多余的陪衬,像是无意之间从天降的一块巨大的石头,孤零零的立在岛上,洞周围长满了绿油油的藓草,是这满眼皆是沙尘的灰褐色海岛上唯一的生机。
山洞正上方粘着一片乌云,将整个山洞与大半个海岛罩的严严实实的。
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声与些许潺潺流过的水声,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卿珩抬眼瞧了一眼光秃秃的海岛,又将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山洞,她紧紧的盯着山洞上方那一片妖异的乌云,心中顿时失了主意。
或许是正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他们没有来得及思考前面是什么,但却是十分清楚的知道,此事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
卿珏似乎看到了卿珩眼中的犹疑,他走上前来十分坚定的望着山洞说道:“前面应是海妖的栖身之所了,我们过去瞧瞧。”
说罢,卿珏与馥黎相携着向前走去,卿珩愣过神来,急忙快步跟上。
几人自从到了幽冥血海,从海岸走到洞外,一路皆是畅通无阻,整个岛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也没有机关陷阱以及术法方阵,海妖栖身的山洞外甚至连个结界都没有。
在神界,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山神,家里也会有些结界,即便是结界的威力不足以挡住外人,却也能在外人闯入时提醒主人,起到警醒的效用。
卿珩警惕的望着山洞心想,若不是她想的那样,那便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自从进了幽冥血海之后,便是一路畅通,是因为海妖早就知道他们要来,撤走了岛上所有的结界禁制。
敌在暗,我在明,这应该是世上最难打的仗了。
卿珩神色凝重,唤出缚魂索握在手中,小心翼翼的跟着卿珏走了进去。
山洞入口处并不狭窄,可供三四个人同行,山洞中没什么异味,也不像外面那般脏乱。卿珩十分小心的留意着山洞中的一切,一进山洞,便打算设一个仙障将洞口封起来,以防过会两方打起来时,吃了腹背受敌的亏。
她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来,这洞口却是万万封不得,此次前来致胜的关键却在于曜日,若能在午时前将海妖制服,再借助太阳真火重创海妖,才能叫他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若是山洞封了,他们几人与海妖,怕都要困死在这洞中了,思及此,她忙将手放了下来。
山洞没有卿珩想象中那样的漆黑,往前走了二十多步后,卿珩便觉得脊背发凉,以她三万年稀松的修为,却也能十分真切的感受到,黑暗中似乎有人正盯着他们。
卿珩慢慢的转过身来,却被身后望着他们邪笑的海妖吓了一跳。
卿珩咽了口吐沫,连忙使了术法去瞧,黑暗中海妖的原形隐隐约约显现出来:海妖四角、人目、彘耳,虽已修成人形,但他身上有些地方,竟还是毛茸茸的。她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它的画像,眼前的海妖名叫诸怀,是上古一个吃人的凶兽。
海妖不躲在山洞深处或者别的地方,而是待在此处,足以证明他对自己修为的自信。
此时还在座椅上十分安稳的坐着的诸怀,直起了身子轻蔑的看了三人一眼,冷哼一声,狂妄的笑了起来。
卿珩抬眼瞧着海妖问道:“你为何发笑?”
海妖渐渐止住笑声,眼神十分冰冷的反复打量着眼前的几人,说道:“你们便是神族的几个小娃娃?神族果真气数将近了吗?居然派几个小孩来送死?不过也好,许久都不曾碰到修为这样高的食物了,你们说,我先吃哪个好呢?”
卿珩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怪物,为自己刚刚说的这番话捏了一把冷汗。
上古的神兽,还存于这世上的并不多,法力修为自然要比他们高深的多,说能将他们吃下去,她是相信的。
况且眼前这个的凶兽已修炼成了人形,以她这样半吊子的修为,若是真的打了起来,怕只能给海妖塞塞牙缝了。
卿珩听到自己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她用力捏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你本为上古神兽,为何在此兴风作浪?今日若你乖乖受降,我们便饶你一命!”
海妖盯着卿珩,像是没想到神族的一个小姑娘能将自己认出来,有些惊讶的问道:“你认识我?你个小姑娘,我看你修为也不怎么样,胆子倒是很大。你若是有本事能将我打赢了,我自然会降,不过我看你们几人,想胜了我,还需回去修炼个几万年!我也不管你们是哪一族的,今日既然送上门来,我也就不挑三拣四了,将就着先吃了你们,也能长个几万年的修为!”
海妖说罢,飞离了座椅,如鬼魅一般朝着卿珩所在的方向迅速扑了过来。
卿珩大惊,使了个术法抵挡的同时,飞身退出了山洞,跑到洞外一处光亮的地方站住了脚。
海妖不废吹灰之力便化解了卿珩的术法,急速追了出来。
卿珩见海妖当下便跟着自己出来,惊惧之余,却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这个海妖修为这么高,脑子却不怎么好使,自己没用什么招就将它引出了洞外。
眼下第一步算是成功了,但海妖修为难测,单从刚刚追击他们的身法看来,他们三人要想胜了它,怕也不是什么易事,而如今要想打败海妖,就只能想办法将时间拖到午时,借助曜日太阳真火的力量,还能与他拼上一拼。
三人围成圈,将海妖围在中间。
卿珏与卿珩拿出诛神链与缚魂索,分别缠住海妖的两只胳膊,将海妖牵制住。
馥黎手中亦握着混沌珠念起咒语,混沌珠瞬间幻化出万千冰刃向海妖飞去,却被海妖轻松化解。
卿珩见混沌珠都不能伤海妖分毫,忙用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捏了个诀,在海妖藏身的洞口处设下一个仙障,企图断了它的后路。
双方对峙一阵后,海妖气定神闲,同时对阵他们三人,身子虽被束缚住,却仍旧游刃有余。
而这才一会功夫,卿珩的灵力却已经损耗了许多,她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而不远处的卿珏与馥黎两人,额上都渗出了汗珠,看着很是吃力。
若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们三人今日在海妖这里,决计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
他们三人修为有限,撑不了多长的时间,海妖如今不主动进攻,怕是在等着他们筋疲力尽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敌强我弱,宜速战速决。
卿珩想起多年前辛夷教给她的一个术法,连忙收了缚魂索,迅速绕到海妖身后,在海妖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以缚魂索的一端缠住了海妖的眼睛,海妖不能视物,动作一滞,待它反应过来时,一把尖利的长剑从海妖的后背刺入,长剑贯胸而入,一阵皮肉撕裂的声音过后,卿珩轻轻念一声:“破”,那剑便幻化成一团火,在海妖身上烧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海妖大意之下,身上被卿珩开了那么大个口子,嚎了起来,声音很是刺耳。
惊痛之下,海妖发了狠,他用尽全力将蒙在眼上的缚魂索震开。
海妖震开缚魂索的力道太大,缚魂索瞬时不受控制,向卿珩飞过来。
卿珩见状连忙收回缚魂索,还没来的及念出口诀,缚魂索的一端便打在了她的胸口,她应声飞了出去,撞到了洞外的石壁上,紧接着又重重的摔回了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卿珩吃力的回头望去,眼见洞外的石壁都已经粉碎,此时肋下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感传来,刚刚那一撞,她的肋骨应该撞断了好几根。嘴角不断有血溢出来,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撑起胳膊,却发现自己浑身拿不出半分的力气,她抬头望了眼乌云密布的天,不知道该死的午时什么时候才能到。
她咬着牙想,自己好歹也是个神女,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撑到午时。
海妖没了牵制,挣脱诛神链,目呲欲裂,直向卿珩扑来,要报那一剑之仇。
卿珩吸了口气,忍着疼痛,将身上所有的灵力集于手中,使尽力气将缚魂索掷了出去。她受伤严重,掷出去的缚魂索自然没什么力道,还未靠近海妖跟前,便被海妖挡了下来,软绵绵的落在了地上。
刚刚那一掷,算是将卿珩身上最后一点修为都耗尽了,现在就算海妖发善心将她放了,她已然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见海妖这夹杂着许多力道的掌风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想,海妖眼下是真的要拼命了,这么一掌挨完,元神若侥幸不被打散,自己也能得个重伤,莫说修为,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卿珩开始悔不当初,若是当初多学些有用的术法本事,今日也不会困在此处了。
卿珩皱着眉头,看着渐渐靠近的海妖,心想,眼下自己半分动弹不得,这一掌怕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若是今日注定要死在这,她也不能太亏,只好拼了这三万年的修为,也要叫海妖难受一番。
卿珩咬牙支起身子,念起了炎火咒,唤出护体真火,欲与海妖同归于尽。
她的周围出现了些许火光,火光越来越亮,将半个石壁映的通红。
海妖见状,知道卿珩是打算拼命了,却也不敢靠近,在远处停了下来。
而卿珩此时却觉得像是置身火炉中,身体越来越烫,意识却愈来愈混沌,周身的灵力迅速的流失。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奔过来,挡在卿珩的身前,卿珩只听得一声“不要”,便没了力气,唤出的护体真火也暗了下去。
卿珩适才的术法,等同于用自己的护体之术将元神毁掉,这于神仙来说,与自杀没什么区别,若是刚刚的术法再持续一刻钟,卿珩便会灰飞烟灭。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溅在了挡在她面前的人的衣襟上。
与此同时,海妖那一掌终于结结实实的打了下来,卿珩失去意识前,只看到眼前一个身影,倏然倒下。
午时,日光如同烈焰暴长,空中一阵巨响之后,太阳发出刺眼的白光,黑暗阴沉的幽冥血海瞬间犹如白昼,阳光割开大片的乌云,从缝隙中撒了下来,十几万年来暗无天日的幽冥血海,终于迎来了第一缕日光。
前一刻夹裹着巨浪翻腾的幽冥血海,瞬间平静了下来。
海水变得清明了许多,夹杂着小石块与岸边挺直的礁石碰撞,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周围清风徐徐,像一双细腻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刚刚过去的那场灾难的幸存者,给予他们慰藉。
昏迷许久的卿珩,手指终于动了一下,她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却觉得身子暖暖的,伤口也没有方才疼了。
方才明明觉得很难受,怎么这会又不疼了?
难道,她已经死了?
她伸出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将刺眼的光挡住,随即望了一眼周围,目光所及处,却是一片狼藉。
她费力的笑了一笑,这里是幽冥血海,自己还没死。
她支撑着坐了起来,在瞥到距她不远的地方时,那一抹笑容立时僵死在了脸上:浑身是血的卿珏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人,目光呆滞的望着远方,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般,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卿珩心中漫过巨大的惶恐与不安,她连忙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奔到卿珏身旁,看到卿珏之后,她有些站立不稳:周身的力气都被眼前所见的一幕抽离,此时像有个烧红的烙铁,正慢慢的烧烙着她的心。
她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卿珏此时怀中抱着的人,即便没了呼吸,身子也已经冰冷,脸上却还挂着明媚的笑容,那是足以让山河失色的欢颜。
卿珩之前从未接触过死亡,也从来不知道,世上竟有人是这样美丽的死去。
馥黎嘴角有些血迹,已经凝固了许久,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单薄的衣衫上大片大片渗出来的血迹,像是寒冬里开出的梅花,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美,悲凉而又绝望。
卿珏的脸上也有些擦伤,束发的玉冠歪了一些,头发有些凌乱,衣衫上也是血迹斑斑,卿珩在他身边立了许久,他也不曾动容。
卿珏的目光一直盯着前方,卿珩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的神采,像是失去了元神的躯壳,跟死了没有什么分别。
整个幽冥血海变得十分的安静,像是清晨前的頵羝后山,众生都还未醒,伴着美梦沉睡着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中不断的飘落下来的雨滴终于打破了这一方的寂静,无数的雨滴落下来,打在卿珩的脸上,卿珩抬头,适才明媚的天空转而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滴落在卿珏的脸上,衣裳上,终于,卿珏抱着馥黎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之后,他微微抬头向上斜睨了一眼,之后,他将馥黎的尸首轻轻的放到了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走过卿珩身边时,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跟我来吧。”
卿珩跟过去,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海妖,海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修为已去了九成,受了极重的伤。
两人按照来时圣尊传授的术法,在海妖身上下了禁制,将它封在了山洞中。
卿珏出来时,只对卿珩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先回去吧。”
卿珩不由的顿住了步子。
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来时那样的艰辛,海上的阵法已破,周围的瘴气也在午时之后渐渐消散,雨点越落越急,卿珩未用任何术法去躲雨,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衣裳便湿透了,如注的雨水顺着她的衣裳落到了地上,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地上的血迹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干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将他们来过的痕迹一同洗了个干净。
看着抱着馥黎离开的卿珏的背影,卿珩想起卿珏刚刚望着馥黎的眼神,却不知道心中要有多少的哀伤,才能流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
卿珩心中五味杂陈,她那时还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她只是难过,自己在神界活了三万多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到死亡,却是在馥黎的身上,而她,从来不希望死的是她。
那日,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頵羝山,只记得鲤赦来的时候,她浑身冰冷,不说一句话,一直呆呆的望着卿珏离开时那条路。
鲤赦背着卿珩回了枕霞居,卿珩连着吃了许多天的汤药,身上的伤还未好,却又被噩梦缠身,睡的也不安稳,过不多久,便又病倒了。
躺的时间久了,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那些空闲下来的时间,便只能用来胡思乱想了,但于卿珩来说,此时此刻胡思乱想,便也等同于自寻烦恼。
卿珩虽不清楚卿珏是怎样以一己之力重伤了诸怀,但这一战,终究是他们胜了。
可她的心里,对这场整个神界都刮目相看的胜利,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神界的史官们,提着笔得意洋洋的将他们从未亲眼目睹的幽冥血海这一战,浓墨重彩,载入了史册。
于卿珏与卿珩来说,他们才刚成年,便只身进入幽冥血海,以一己之力打败了海妖,为神界立下了赫赫战功,既让他们的名字和故事在神界中广为流传,也为金乌一族在神界添了不少的战绩。
卿珩闲时曾找人借来那册史书,翻阅了几眼,书里尽是卿珩与卿珏如何英勇,如何打败了为祸数万年的上古凶兽,如何振奋人心的大胜而归。但对于此战中丢掉性命的馥黎,史书上却自始至终只字未提。
卿珩心里很清楚,馥黎是为了他们而丢掉了性命。
当日若不是她与卿珏找到了南海,馥黎如今或许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而今日玉裳的出现,像是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卿珩,当日幽冥血海上,馥黎惨死的模样。
而这一桩桩事情,归根究底,都与她有关。
这两千年来,卿珏时常会跑到南海海底,一待就是好几日。
卿珩从未与他同行,但她心里清楚,卿珏是去看馥黎的。在他的心里,馥黎还未死去,她依旧是卿珩这些年来在神界唯一爱过的心上人,他们的爱情,也没有因为馥黎生命的逝去而结束,卿珏将馥黎放在心中,时时刻刻缅怀,就如他们两人,自始至终,从未分开过。
可能是因为睡的太久,卿珩脑子有些不清楚,一边的身子被压的发麻,她连忙直起身坐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略微舒服了一些。
她抬眼朝外瞧了两眼,却瞥见自己几日前亲自搬到外面的植楮草,此刻就在离她睡榻不远的地方。
自打上次从幽冥血海回来后,卿珩连着做了半月的噩梦,夜里时常会梦到幽冥血海的事情,之后从睡梦中惊醒,且惊醒后,再难有睡意。
秦艽来枕霞居为她瞧病时说,脱扈山上长着一种很有灵性的仙草,叫植楮,此草有清心安神的功效,将它置于榻前,便再不会做噩梦。
辛夷听说之后,便冒着风雨只身前往脱扈山,在山上找了好几日,果真寻来了一株长了几千年,将要修炼成人形的植楮草。
辛夷将它植在盆中,放到了枕霞居卿珩的睡榻前,或许是植楮草起了些作用,卿珩之后才睡的安稳了些,也没有再做噩梦。
这时候还能记得将植楮草搬进来的人,除了辛夷,还会有谁呢?
看到端着药碗进来的辛夷时,她有些失神。
“好些了没有?”辛夷走过来坐在榻前,将装满汤药的药碗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卿珩手中。
“我好多了,我现在觉得很舒服,身体也没有不适,这汤药,可以不喝吗?”卿珩瞥了眼碗中冒着热气、黑乎乎的汤药,可怜兮兮的望着辛夷。
辛夷点着头说道:“这碗里的汤药,是秦艽精心调配汤药,是用他存了许久的仙草熬了好些个时辰,才熬出这么小小的一碗,你要是不喝,便是浪费了他一番心意。”
在卿珩的记忆中,辛夷自成年之后,便一直是个老成持重的男神仙。
而在强人所难这件事上,他向来都是驾轻就熟,单单几句话,便能让你无力反驳。
卿珩叹了口气,紧锁着眉头,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接触到舌尖时又辛又苦的味道,让卿珩不自觉的皱了一下眉头,她瞧着碗底的药渣想:这个秦艽,到底用了什么仙药熬的药,味道怎么这么苦?
见卿珩嘴角有些残留的药渍,辛夷习惯性的抬了手就去擦时,正好撞上了卿珩望过来的眼神,蓦然之间,他感觉耳根有些发烫。他动作一滞,像是反应过来,立刻将停在半空的手抽了回去。
卿珩见他神情不甚自在,打算先转开话题,她似不经意的问道:“小师叔,怎么我没瞧见鲤赦,他又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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