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圆
古今之人多好咏月。
曾经的裴兖恃傲慢不羁,他不愿做附庸风雅之事,对赏月的行为嗤之以鼻,与其对着高悬天际的月亮抒情,何不好好珍惜身边人?
裴融离开长安后的某一夜,他半夜从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物,只有冷的月光洒在床帏之上。
风吹开了木窗,一轮圆月悬于天边,他仰头望月,忽然好奇,同一时刻的裴融,她是否也在看着同一轮圆月?
相隔千里望着同一轮圆月,就当是他和裴融是团圆的。
月亮每月圆一回,他和裴融就每月团圆一次。
裴兖疲倦了,他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又将那么多的故友送入这座牢狱内,如今终于轮到他。
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的。
上苍是公正的,他夺人性命,害别□□离子散,早晚有一日要付出代价。
一双暗光流涌的靴子出现在裴兖的面前,那双靴面上盘踞着的龙纹死气沉沉,如最后的审判。
天下生杀,皆在一人之手。
裴兖下跪,道:“罪臣拜见陛下。”
年老的皇帝没有命人打开牢门,也没有许他起身。
皇帝在椅子上落座,命其他人等退下。
皇帝沉默着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他想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彼时是在邺城,他随父亲前往裴家做客。少年裴兖恃才放旷,权势富贵被他视若无物。
父亲很欣赏裴兖,他道簪缨世家的子弟就该如此。
皇帝开口道:“裴兖,父亲曾说过,若你不能效忠于朕,便必要除掉你。”
裴兖虽是跪着,低皇帝一等,却仍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他轻笑道:“陛下高看裴兖了,裴兖庸人一个,何德何能让陛下费心。”
“你若是庸人,那天下人人都是庸人了。”皇帝问出心中疑问:“你为了朕在前方披荆斩棘,揽尽天下骂名,你后悔吗?”
裴兖听出来了,这是皇帝给他的机会。
皇帝要的是一个忠心耿耿的狗,是一把没有主见的刀。
裴兖心中有一团烈火在烧,他想起了东山那一场火。
那夜他被困火场,一道道横梁砸下,挡住出路,同行的工匠当场被塌下来的横梁砸死。他被毒烟熏倒,火星子将他包围,隐约之中,他听到裴融在叫他。
其实按常理来说裴融的声音是无法到达他耳边的,可他听见了。
他只有一个想法——他不能死呀,他死了裴融怎么办啊。
平素里沉稳淡泊的裴兖忽然激动地向前跪行,他双手紧紧抓住牢房的围栏,对着皇帝用惶恐的声音道:“臣后悔了!臣一开始就不该帮陛下作孽!那些人要烧死我!”
皇帝悲悯地看着他:“你不该后悔的,你现在后悔了,朕也要杀你的。”
“我若无悔,那些所谓的义士要杀我,我若后悔,陛下要杀我!请陛下告诉臣臣究竟错在哪里,上苍对我如此不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裴兖,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继续留在长安替朕办事,朕会护你周全。”
裴兖恨极了长安。
三年前长安遍传他和裴融的是非,他是朝廷命官,没人敢当他面指责什么,于是那些人就对着裴融指指点点。
他以为把裴融嫁给郗紹是完全之策,谁知道却是万劫不复呢。
他能杀死那些非议裴融之人,也能把裴融嫁给一个美誉绝伦之人,可他如何抚平裴融心中所受的伤害,如何让她承担背德之名?
命运之手翻来覆去,他再如何折腾,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陛下。”裴兖深深吸了一口气,“若臣能继续留在长安效忠陛下,可否请陛下为臣和裴融赐婚?”
“嗯?”皇帝讥诮而笑,“你可知道你们是亲兄妹?”
“臣的父亲临终前曾告诉臣一个秘密,当年母亲怀胎十月,生的却是一个死婴。怕母亲伤心,他花了五两金买下臣,臣与阿妹并非血亲。”
皇帝微怔,似在考虑他的话,又似在想别的事。
裴兖道:“求陛下成全,裴家对裴兖有养育之恩,裴兖一世别无所求,不为美名,不为权贵,只想能一世守护裴融和裴家。”
皇帝颔首,深思片刻,道:“只要你能留在长安效忠于朕,朕应允你。”
天子不在乎他的出身,也不在乎他私下所为,他要的是把一只属于天际的雄鹰驯化在自己的囚笼之中,让他的爪牙为自己铲除路障。
直到皇帝离开,那把悬在裴兖脖子上的无形之刀才终于落下。他甩了甩袖,甩去满袖的冷汗。凉薄的月色笼在这方狭窄的囚室之中,他回想起上一回来此处,是来探望郗紹的。
那时他很想杀了郗紹。
他把裴融嫁给郗紹,看中的是郗紹在人们心中的声誉。可是郗紹和裴融,他们一个不珍惜,一个不在乎,裴融不但没享受到半分美名,反而被郗紹连累地九死一生。
但当郗紹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时,他心软了。
再刚硬的腰脊,也会为了最亲之人而折。
刚直如郗紹,也会在这座牢狱里为他最牵挂之人而哭泣。
何况裴兖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刚直不羁之人。世人说他旷达也好,傲慢也罢,那都是他人的看法而已。
唯独他自己心中清楚,不论是邺城的风流才子,还是长安趋炎附势的奸人,他自始至终都是裴家的少年郎。
元平三年八月,裴兖和裴融成婚。
裴兖在长安没什么友人,曾一同求道的友人都已和他反目成仇,朝中同僚都嫉妒他独受陛下宠信,只剩程见几个不问朝中之事的闲人来向他祝贺。
裴兖今日得偿所愿,多喝了几杯,程见嘲笑他:“现在美人在怀,你就不惜命啦?”
裴兖淡淡一笑,回想过去三年,他是有些草木皆兵了,精神过分地脆弱了些。
倒也不是他多在乎自己这条烂命,可他总得用健全之躯去接裴融。裴融对他一向很严苛,不许他受伤,不许他生病,反正父母走了之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小阿娘。
这夜裴兖实在高兴,他不忍多喝几杯,回到洞房时走路东倒西歪。
裴融透着昏色的烛光望着他,他今日一席红衣,衬得满面春光,更是风流俊美。
裴融觉得便是这样静静望着他就心满意足了。
“阿兄,我觉得好像在做梦。”
她双手合在一起,有些细微的颤抖。裴兖的手也在颤抖,但当他们两双手握在一起时,一切都平静了。
裴兖醉醺醺地捏一捏她的脸颊,他是真的在捏她,捏得裴融出声直喊疼:“哎呀,疼!是疼的!”
裴兖边吻她边问:“还觉得在做梦吗?”
裴融道:“还是在做梦!”
裴兖扯开她的衣襟,直接在她最软之处毫无怜惜地掐住,“这样呢?”
裴融不甘示弱地咬他的舌头:“还是像在做梦!”
她觉得真好,上苍对她真好!
虽然她还有许多困惑,若裴兖不是爹娘亲生的,为何他不早说,而是让他们受尽人言抨击,还要把她嫁给别人。
但郑氏说过,做人最重要是难得糊涂。
裴兖喝醉以后德性过于差劲,他一会儿掐她,一会儿挠她,裴融本想伸手去抓他脸的,可是想想他们已经不是兄妹了,从今往后她和裴兖是夫妻,哪有夫妻还像小孩儿那样打打闹闹的。
八月的长安是最燥热之时,两具精裸赤城的身体紧紧相拥。
裴融问他:“你还冷吗?”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身体,明明是这样热。
还冷吗?
不冷了。
长安再也不会冷了。
次年,裴融诞下一男婴,一家三口回到邺城祭拜裴家的父母。
邺城是他们两个长大的地方,那些围观的亲戚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那些人指指点点,道二人兄妹□□,欺上瞒下。
裴融冷冷地看过那些熟悉却又不算太熟的嘴脸。
她蓦然给了裴兖一个大胆的亲吻。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父母的坟前。
这一吻裴融自己也忐忑至极,可她不想让裴兖害怕。
她是女子,没有裴兖那样结实的肩膀,不能为他挡风遮雨,她所能做的,是让裴兖为她挡风遮雨的时候,能少一丝顾及,多一分力量。
如小时候他们一起闯祸,彼此包庇,好事坏事都一起做,纵是裴兖要逆天下人而行,她也是他唯一的同盟。
裴兖摸了摸自己的唇,回味这个轻柔、但是充满力量的吻。
他眼底有笑,却又不敢笑得更放肆,生怕吵醒了爹娘,爹娘从坟头蹦出来打他这不孝子。
他在心中暗暗道:爹,娘,我好好保护着濡濡长大了,我让她受了一些苦,但她没怨我,你们也别怨我了。
裴融抱著儿子有些累了,她倨傲地侧过脑袋,对裴兖道:“还不快抱著?我胳膊都要木了。”
裴兖问道:“有你这样对丈夫说话的么?”
裴融笑道:“你若欺负我,我便去向我阿兄告状。”
裴兖接过襁褓中的儿子,这厮一到他怀里就啼哭了起来。
他默想,这孩子大抵是像自己更多些。裴融这么大时从不哭闹的——
裴融刚被送到裴家时,正是他们儿子如今的岁数,三个月大一些。
她原是赵家后人,赵家因忤逆前朝大司马,满门获罪,赵家满门节烈,宁死不屈,一门十几口人饮鸩而终。
裴融彼时是襁褓中的婴儿,她的父母临终前,将她托付给裴家。
那夜裴父冒着风雪前往赵家接裴融,裴母在家中教诲裴兖:“这个孩子往后便是你的妹妹,你要牢牢记住,她是娘怀胎十月所出的,是你的亲妹妹,她一辈子都姓裴,只姓裴。若你不记得她姓裴的话,她就会有生命危险。”
裴兖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他问:“娘,爹什么时候带着妹妹回来?”
裴母道:“应是快了,你再等等,往后做了哥哥要有耐心。”
裴兖又问:“娘,那妹妹叫什么名字?”
裴母道:“濡濡。”
裴兖重复:“濡濡。”
裴母道:“以后你要保护她,爱护她,不要让她受伤,不要让她受委屈,谁若欺负她,你要第一个替她出头。”
裴兖道:“有妹妹怎么这么麻烦”
纵他埋怨过,懈怠过。
可年幼时答应母亲的事,他还是做到了。
往后任那月圆千万次,他同裴融再也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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