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历史
1.《红楼梦》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红楼梦》包罗万象,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多人认为非天才不足以写出此书,神话曹雪芹。其实不必要。曹雪芹是一个写作天才、伟大的小说家,但并不是说他就是“穿越者”或者天赋异于时代。
经过白话文运动、五四运动、反孔反儒等,现在我们学到、看到的历史和文化,与真正的历史与文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现在去看唐宋元明清的历史就像看架空小说,与我们的生活无法一一对应,自然就会对那样的生活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理解。
文字的雏形是甲骨文,甲骨文是用来占卜的,后作为上层社会交流信息所用。文字体系最早就是“天书”,上层社会专属,不对外,更不对众。
最早记史的人像古时祭祀、音乐的人一样,都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小部落,专门做这事,属于上层谋生手艺的一种。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开始有历史记载,民众意识觉醒,阶级矛盾开始成形,文人处于中间地位。为了“欺上瞒下”,把真实的人类历史进行记载而不损伤自身利益,这群人发明了“春秋笔法”——以春写秋,以明写暗,以假写真。
这种写法是所有封建文学通用的,没有这样的认识,是读不懂、理解不了历史和中国传统文化的。
《红楼梦》是清朝白话文改革之后出现的,也引领了当时文学文字改革之先,所以里面俗语、俚语和诗词同时存在、同时出现,但贯穿全文的依然是春秋笔法。因为《红楼梦》承载了“文学改革”这样的重任,作者有意在其中引入各种历史故事,并进行了不同的时代解释和演绎,包括戏剧,也很有意地通过草灰伏线的方式,对不同的事件进行揭示。《红楼梦》里面贾瑞拿的风月宝鉴的镜子,正反两面,就是这种两面性的体现。
2.《红楼梦》里的历史与社会
现在我们读的是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等,林黛玉进贾府时候七八岁,贾宝玉也就十岁左右,作为一个小学生,他们读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人物传记等。指定事物,拿了韵脚或者给了词牌,无论男女,都能做出诗词来,都会用典,说起典故来,都知道,是因为他们从三四岁启蒙开始就读这些,专注读了四五年。骆宾王做一首《咏鹅》真的不难,谢道韫跟“闺蜜们”咏咏柳絮也常见,林黛玉、薛宝钗的才女形象就来源于谢道韫,文中专门有他们一起写柳絮词的场景。
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与王孙贵公子交游,读过不少书,见识过不少人,对社会和当时各种人群的不同生活有充分的认识,能够架构起《红楼梦》。螃蟹宴时,贾母曾说史家有旧阁名枕霞,枕是枕头,为贾母垫头的是霞,就是彩色的云。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贾母为林黛玉换窗纱用软烟罗,银红的叫霞影纱。烟是烟火气,就是生活,银对金,红是“朱”门,窗户是对外的口,这里指的是国公府对外是二等(银色)贵族家庭。
王、公是一样的,再往上就是皇室了。从贾府的不同用品和制度来看,皇室在吃穿用度上更上一层,以富贵新奇为好,在制度上以威严秩序为上。贾迎春省亲就是用威严制度衬托出来的富贵荣华再现。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
“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幙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插图],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
古时讲礼仪制度,礼节和仪式排在制度之前,是因为这些从大到小,从整体到细节的全套礼节和仪仗,具有营造氛围、震慑众人的效果。这样一整套礼节,使得所有围观者对“皇家气象、皇家威严”印象深刻。
曹雪芹写《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即使前八十回,不同版本,也有许多待填补之处。
第七十六回贾宝玉和贾环做的诗,并不是一开始就没有的,是在后边删改过程中认为不妥当,需要重写或重新找合适的添加。除了填补资料,就是前前后后各种对应——三五个月写一部小说,一两年写一部小说,十年写半部小说,能一样吗?
写小说跟读小说不同,读小说是从前向后读,许多情节峰回路转或者出乎意料,读者大多认为作者也是这样写的,实际上不是的。《红楼梦》是在有一个故事雏形的情况下,一点一点添加,反反复复对照——每一遍可能都不一样,从现在的资料来看,确实也不一样。
里面的许多故事都有历史出处和对应之处:
秦可卿葬礼,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有人迟到,王熙凤让打了二十大板,最早是大禹治水,有人迟到,打死了,以儆效尤。
“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
封建时代,一院子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事,一个丫鬟一天的工作可能就是主子洗脸的时候去端着盆子,五分钟的事,民间都有脸盆架子。这些人最大的纪律也不过是准时准点、不乱跑乱逛,也就是点卯、查岗。现在很多企业迟到罚钱,与那时候把人拉出去打板子是一个道理。
薛宝钗听到小红和坠儿的谈话,与贾芸互相传递手帕,推说是来找林黛玉的,《世说新语》有这样的故事:曹操和袁绍年轻时,两人出去游荡,看别人新婚,曹操用刀相逼,把人家新娘抢走了。那家人发现新娘没了,就呼朋唤友出来追赶他们。两人迷了路,来到丛林荆棘之中,袁绍被困,眼看那么多人追了过来,灵机一动,指着前方喊:“小偷在那边!”人们都往他指的方向追去,他就有了逃跑的时间。
从这些细节里我们能够看出,曹雪芹熟读史书,包括正史和野史,戏剧话本之类的大多来自于野史。曹雪芹以自己的生活所见所闻,又把他们“掰谎”了一遍,就是这些后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不会发生《西厢记》那样私会的事,私会的都是丫鬟。就像我们站在现在看《红楼梦》,认为那些人的生活有许多荒唐之处,比如司棋在迎春那里上个班,订婚了,跟男朋友私会一下,怎么就赶出去并撞墙死了呢?这是历史时代不同产生的认知和观念差异。
古时的婚姻都是三媒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贾芸和小红、司棋和潘又安的事,都是被称为淫奔、奸盗,与偷盗同类罪名,不被认为是好事,薛宝钗肯定要避嫌,是听到都要说不知道的。
鸳鸯在暗处无意间撞破司棋和潘又安的私情,想的是“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那一段时间林黛玉闹腾的,人们都认为她就是小红之流——“奸淫狗盗”之人。当时情况下,薛宝钗要“金蝉脱壳”,就只能是林黛玉。
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事人尽皆知,薛宝钗喊“颦儿,我看你往那(哪)里藏”,实际也是给小红台阶下。小红回头想想,包括林之孝家的也会认为:林黛玉跟贾宝玉自己就那样,还能说谁。
实际上来说,《西厢记》故事雏形如果是唐朝的话,民风豪放,莺莺很可能就是跟张生私会了,但在明、清就是不合理法的。放在现在,婚前同居不违法,更加与任何公司的规章制度不相干——在“荣国府”上个班,又不是卖给他们家了,还不能交个男朋友吗?
3.《红楼梦》的时代局限性
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包衣一般是犯罪的官家被查抄之后充奴,相当于贾府的家生子,曹雪芹的身份就相当于文中赖大的儿子赖尚荣。曹雪芹的身世也包括跟皇子相交,就像赖尚荣出外做官,家里请客,贾宝玉、贾琏、薛蟠都过去跟他玩。
《红楼梦》是写历史的,包括明史,但不是反清复明的,写得比较宏大,有从宏观上总结历史的意思,受时代所限,没有找到出路。
清初,资本主义萌芽,《红楼梦》里开始用钱来计算各种关系,包括亲情,把利益关系拟人化。林之孝掌管贾府田产收益,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进入大观园,指代大观园内的土地收入,贾宝玉没有能力收下,被王熙凤劫走。贾府这种封建服务关系,被买入的奴仆们提供的是服务不是生产、不是商品,只能以各种人情关系确定利益等级,而不是劳动价值。贾宝玉对王夫人叫太太(祖母),类似现在的“职务”称呼,所以丫鬟们都叫年轻的王熙凤“奶奶”。封建家族阶层等级制度,用亲情称呼进行利益权势划分,就只能一再提辈分了。
王熙凤有自鸣钟,怡红院有玻璃镜子,即使当时曹雪芹接受了外来思想冲击,能够想到和认同的也是资本主义,而不是共产主义,所以我们看到的社会,与曹雪芹写的是不一样的。想象力都有出发点,西方最好的科幻小说作家,能够早几十年想出带线电话,是因为声音的传递性,但触屏物质没被发现时,没人想到智能手机。现代人写不出《红楼梦》,曹雪芹在当时也写不出现在的社会现象。
资本主义本身是在封建主义基础上滋生的,是大的封建贵族转化成大资本家。共产主义只能在工业文明上发展萌芽,必须工人阶级体现和认识到自身价值。清朝与唐、宋、明一样,经历康乾盛世之后,毫不例外地由盛转衰。
结语:
《红楼梦》的包罗万象,阐明世事,令人警醒,使得清廷意识到知识文化的重要性,乾隆年间编纂了《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更加知识丰富,涉及方方面面,是“教科书”版本的《红楼梦》,只是不讲故事大家都不爱看——《红楼梦》里的聚会很多时候都讲笑话,通过笑话讲道理,直接讲道理没人听。
“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警幻仙子所制,警告大家不要幻想那些虚妄的荣华富贵,专治胡思乱想,也只有聪明杰俊、风雅王孙能看懂、看明白。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我们,都是“太子”,应该都尽力看懂才行。
读史使人明智,读《红楼梦》是通过读故事读史,只读了正面,就像贾瑞一样死了;读并且读懂了反面,才是救命、明智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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