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19
晚上的生日宴会变成了一次狂欢,四个孩子在客厅里滚成一团,看着美和子与玲和彻闹着,休嘟囔了一句别太兴奋后坐在一旁继续读书,认识的字不多但依旧每天在读书的休仿佛又刚到这儿来时的雪的影子。
或许是生日这一词语的固定定义让雪想起了她和雨在一起过的几个生日。今天真是奇怪,老是想起之前的事情。
"雪和紫原的关系似乎不错。"
"我们是前后座,况且紫君很可爱。"赤司对雪的评价不置可否,用可爱形容异性是雪常做的一件事情,他清楚地记得初次见面时雪也这样说过他,一双滚圆的眼睛闪着光,现在却变细了许多,和她的家人并不大相像。
赤司沉默着看着雪,直到她的声音逐渐小去直至消失。
"他现在无法和我认真打了。"表情并没有变化,雪主观添加了一丝惆怅上去,赤司或许希望有人可以打败他,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很难得到调和。
"基因突变太可怕了。"雪感叹,旋即起身,背后冰火交加。
由于明日要上课赤司准备乘飞机回京都,莱昂开车去机场,教授也去,雪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们。
车子远去,雪站在原地良久,一阵凉风吹过,她从无意识中回过神,似是突然感觉到四个孩子的存在,童声让她头疼,今天在福利院里的义务服务实在辛苦,教授当初是怎样在已有十个孩子的情况下收养自己的呢?
为什么几年过去了依旧没有雨的音讯。脑子里纷乱一团,还好礼物在一个月前就准备好了,想睡觉,佳芸的纸条不见了,她在哪里相像做什么,便当盒扔掉了吗,休看的是什么书,她说过什么让雨哭了,他们现在还好吗,自己……是被抛弃了吗……也是应该的,这是对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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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了——"
脑中宛若铜锣敲响,反在巨大的声响结束后进入到更深层次的睡眠中,雪揉揉眼睛,清晨的光线昏暗,窗帘又拉着几乎一片黑暗,她勉强凭着剪影看出是彻站在他的床前。
"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雪虽气恼却没力气多说,脑袋还是一片混沌。
"今天幼儿园放假。"
"其他三个人呢?"
"都在睡。"
"为什么独独跑来叫醒我啦?"
"因为——"彻跪在雪的桌子上拉开窗帘,"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生日快乐,雪姐姐!"
雪微愣,彻大概最近几日每天都起得很早,只为第一个告诉雪今年初雪的到来。她来到这儿时不想过生日便说忘记了,但莱昂把每年第一场冬雪来临之日当作她的生日。
"谢谢,彻。"雪微笑,扫了一眼挂钟,似乎是六点三十。
起床的只有她和彻,男孩在客厅蹦跳着说要帮忙准备早餐,被雪婉拒,让他再去睡会儿,他挣扎着不想去,却在沙发上睡着了。雪帮他盖上毯子,自己打了一个哈欠,昨日学校里混乱的场面,特别是女孩们的尖叫声到现在还在耳边回响,她好像有些玩过头。
半个小时后早餐准备好了也没一个人起床,想想今日是雪天,孩子们不用上学,莱昂和教授的工作时间也比较自由,雪准备到了学校再打电话叫他们起床。推开门,外面几乎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微微发亮。
秋田人冬日里倾向于呆在家中,况且今天又是周末,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许多人连家门口的积雪都没铲除,看今日的亮度或许大家都要睡到正午了。雪撑着伞在路上走着,发觉已经习惯踩在软软的雪堆里,小时候在露西亚第一次在雪天跑出家门时可着实吓了一跳,要不是回头看见熟悉的房屋和人,她大概会以为又到了另一个世界。
虽然耐寒度高,雪还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眼睛暴露在外边,可惜无法申请冬天穿私服,否则她肯定要用长裤换短裙——她在短裙外套了一条长裤,等到了教室再脱下来。她猜想会在人流涌动的七点三十分到达校门口,可是走在路上的学生却只有她一人。校园的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小门,昨日万圣节狂欢落下的课是要今日补上的,她不可能记错。
皱了皱眉,雪拿出电话准备先叫莱昂他们起床,却在打开翻盖后发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五十如果房间里的钟因为没电池而停在六点半的话,也就是说她六点左右就起床了。雪沉默地站在禁闭的大门外,被彻大声叫醒加上睡眠的缺乏让她甚至不想再思考。
伸手向下拉帽边,又把围巾上拉,她通过小门走进学校,得快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再睡一节课的时间。
保健室的门紧闭,雪走向教堂,同样情况,转战食堂,竟然还没开暖气。她不得已回只能趴着睡的教室,推开木门,竟然有人比她早到。因为空调早来了的原因,她不用等待回温,教室里的温度已经高过室外十多度。
……可是这人为什么趴在她的座位上睡觉?
他穿着阳泉校服,压着脸,背弓起,深褐色头发乱糟糟的,身体随着呼吸频率缓慢起伏,在这个时间点,这样好像覆盖了一层雾气的光线中显得有些诡异。雪把外套、长裤、帽子和围巾挂在教室后的衣架上,又站回二组最后盯着他的背,犹豫了好久才在他后面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她太困了,即刻入眠。
说话声游进她的脑海。
“雪,雪,雪”这是在叫谁?
“嘶——”包装袋?谁在吃零食?
有人在她的头上揉来揉去,“别动!”她充满嘟哝着,带着怒容抬头,“雨?”在雪反应到自己所吐出的字之前身体已自动动起来,对方直起半弯的身体比雪高了差不多一个头,雪踮脚双手圈住他的脖子,“雨?”
她闭着眼睛,听见对方慢慢说,“姐姐。”他伸出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将雪的双手拉到身体两侧,雪略带迷惑地看着他,下一秒头发就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我比你高了,姐姐,以后你的头我可以随便摸~”雪一反常态,捧腹大笑,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两人相视,笑声在教室里回荡。
笑累了,预备铃也响了,雪拉起雨的手,见到紫原已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她弯下身,对紫原轻声说道:“紫君,如果老师来了就说我不舒服去保健室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眼睛发亮,“我会带很多零食给你,拜托了。”
说着在众人的注视下几乎小跑着离开教室,男孩的头差点儿撞到门框。
雪的脚步由快到慢,身旁的雨没有说话,手很暖,雪拉着雨走到楼梯口,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到哪儿去?她想和雨单独在一起,说很多话,聊聊小时候的趣事,问问我没有参与的他的生活。
。
教堂里十分寂静,神父也不在,雪和雨坐在第三排的位置。光线从天窗和侧窗外打在教堂的前部,“没想到这间学校里有教堂”,雨用俄语说道。“因为是教会学校,你怎么找到这间学校的?”雪才想起要问雨许多问题,“是因为我在这里你才来的?家里怎么样了?我离开以后都发生了什么?”
“我见到赤司征十郎时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弟弟,那是半年前的事情,我学会日语后就来找你,今天早晨刚到。你走后妈妈也走了,我和父亲生活,他在前两年因为旧疾去世后,我接管了公司。啊,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当年的事情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只是”雨握住雪的手,“我很多次跑到日本来找你,但一无所获。父亲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没关系,”雪不想让雨困扰,也无所谓原因,“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欢喜的时候是不会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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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和雨是同卵双胞胎,当她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捏雨的脸,小家伙大声哭出来,雪咯咯直笑,从此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逗雨。藏起他的玩具,说灵异故事给他听,在他的卷发上绑各种东西,但这些都是私下做,对父母她尽量保持着同龄人的样子,这也不难,学雨便是。
不过在雪的影响下,雨很少哭闹,因为他被雪逗弄地哭起来时雪会显得更加开心,几次后他再也不哭,雪觉得没意思,也就不戏弄他了。后来两人慢慢长大,请了家教在家中学习,雪开始在学习上碾压雨,这使得雨十分不甘,他本没有过于贪玩的时光,从此更是将全身心投入到书本里。
四岁的雨在圣诞聚会上毫无停顿地背出一篇篇普希金短诗时,所有人都称赞他的记忆力。
“雪姐姐会的比我多多了!”他一怒之下说出为雪保密的事情,他只是会背诗,有什么厉害的。
雪感受到一道道视线打在她身上,放下手中的甜点,离开沙发,拉着雨就跑,
“我们去房间里玩吧。”
雨被狠狠修理了一顿,雪第一次威胁雨,雨吓到之后几日看到雪就绕道走时雪才发觉自己对这么小的孩子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
“对不起!从今天开始我一周的下午茶你随便挑。”
“一个月。”
“好。”雪毫无犹豫。雨抬头,可怜巴巴的表情荡然无存。站起身就亲上了雪的嘴唇,
“姐姐对我最好了!”雪缓了好久才忍住哭的冲动,有这样可爱的弟弟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她当时想。
父亲蹙眉,指关节一下下敲打油漆后的木质桌面,母亲整日地呆在房中不露面,家中的仆人逐一解雇,雨察觉到家中的气氛后也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
雪嗅到一个家庭离散的前兆,她没跑去找父亲和母亲而是跃上雨的大床,在上面蹦蹦跳跳,“有我在,没事的。”出了什么事的话她做个家教还是绰绰有余,“雨会和我一直在一起。”
“恩不要离开我。”雨哭着说。
没过几天,雪就被带走了,消无声息地离开。她拒绝的时候父亲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人,被设计喝下了放有安眠药的水,一直睡到秋田教授家中。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莱昂,她以超越同龄人几倍的冷静地问他送她来的人是谁,说了什么,接着问她的房间在哪儿。
莱昂在一天后对她进行了十分详细的心理检查,雪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还是按照整套体系接受了询问,结果正常。
“你一直是用英语与人交流吗?”
“不,是俄语。”雪告诉莱昂她能熟练运用四国语言。
莱昂愣住了,看着雪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和她的孩子也能这样就好了”,雪听不懂日语但异常敏感地捕捉到他的语气,从而断定这位德国来的心理医生本身有难以跨越的心理障碍。
雪七岁,从一年级读起,二年级结束后直接上了五年级。她无所谓自己在哪里,只希望雨不要太伤心。她过去的内疚感和对雨的内疚感时不时折磨她,她变得和雨一样很少笑,对教授带回来的孩子很耐心,不愿意和同龄人在一起玩耍,她想雨一定也和她一样,她为了弥补雨要让自己感受同样的痛苦。她也不再承诺,尽量避免完全确定的答案,在外界对她敞开的门上又堆砌一堵墙。
“没错,抛弃我的人其实是你。”雨看着雪说道,两人灰色的眼眸如此相像,“赤司说我们笑起来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他的笑容很悲伤,雪抱住雨。
“对不起。”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地抱住他。
“答应我高中毕业后和我去法国。”
“好。”雪没有犹豫,莱昂听雪提过她和雨之间的事,莱昂为此做了好久的分析,多了一段时间后笃定地说除了父母外世界上最爱的她的人一定是雨,哪怕他们不能再相见,也还是会铭记对方一辈子,雪沉默了一会儿,告诉莱昂他(她)们一定会再见到彼此。
雪初一到东京学校进行为期半学期的学习时住在赤司家,赤司征十郎是她唯一可以畅谈相洽的朋友,这也要归于赤司家的教育理念。征十郎在五年级时失去母亲,那时教授让雪住在东京,她很好地担任了一位年长女性的角色,将她的生活经历展现在赤司面前。
她在半年里每天都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这对她的体力是极大的消耗,有天赤司说她的笑容实在太假后雪才停止,心里却是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就回秋田。她没有接受教授让她到东京和赤司读同一所学校的建议,但还是继续与赤司保持较为频繁的联系。她拜托赤司帮他找雨,她画了一张和自己有80相似度的素描人像,赤司沉默着收起画,在赤司征臣回来后向他说明了这件事,同时建议雪兼职出镜率高的工作会更加利于她寻找雨。
雪轻而易举地成为模特,登上向欧洲推广日本传统服饰的杂志。
“我从来没读过。”
“笨蛋。”
雨去过东京、大阪、冲绳和京都,没有明确的方向,大海捞针。他会成为父亲麾下巨型企业的接班人,到世界各地学习也是必要的,除了日本,他还休学游历了欧洲。两年前父亲去世,消息秘而不宣,雨在父亲的亲信手下学习,半年前以法国大企业董事身份出席某次宴会时遇到了日本名门赤司家的独生子赤司征十郎。
雨过于年轻就收下了父亲给他的礼物,在并不合适的年龄选择背负一份他可以放弃的压力,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起了雪。雪是他小时候崇拜的人,但他有一种印象,即姐姐生活的并不轻松,似乎背负着什么她不应该背负的东西。
在她和雨呆在一起时才能放松一些,因为她不需要强行将孩子的天真和稚嫩表现出来。这些都是雨很久以后才想到的,那时年少的记忆已经糊化,只剩无法割舍的感觉残留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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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搂住雨的手臂,头靠在他的肩上,身边的雨已经不是孩子,从除去年龄的各种层面来说。
“你会在这里呆很久吗?”
“半个学期。姐姐如果可以,你可以早点结束这边的学业吗?”雨任性地提出要求。
“好。”雪深呼吸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说就好,你住哪里?”
“学校,我不太想和收养你的人见面。”
“赤司征十郎可是收养我的教授的外孙。”
“”
“你和征都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一般吧。”
聊了三节课两人才迎着雪花走出教堂,雪紧握雨的手,看着天空,心中感概。她的生活与她的愿望背道而驰,充满了不平静,但为了赎罪,她愿意带上荆棘编成的冠冕,徒手抽出在锅炉下烧得正旺的枝条,为了自己珍惜的人,值得献出一切。
她愿意与雨共同背负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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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过后只晴了两天,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刺骨的寒风想尽办法从缝隙钻进衣物中,直透皮肤,而后又是一场更大的雪。
比起俄国的冬天,这里温和多了,比起这里的冬天,过去的冬日平静如纸片掠过湖面。
莱昂和雪在莱昂工作室的院子里搭了一个雪屋,美和子和休第一次见到雪屋。
“它会不会塌?”休问。
“大雪会持续很久,不用担心。”
做完这些雪没有在院子里呆太久,即刻跑去学校找雨。莱昂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没有当过父亲,没有结过婚,很久没有进入恋爱的状态,但雪就如同他自己的女儿一样,一手养大,他爱她,但同时又因两人未存在血缘关系只能以长辈的身份对待她,即对她的决定给予支持和理解,适当提出意见。
对于前几月雪在晚餐后告知所有人的决定,他无法给出反对的理由,雨是她同父同母的兄弟,她去法国是要和雨在一起,这是血缘的联系,他没有插手的资格。
“你是为了弥补他吧。”莱昂向雪确认。
雪点头,没有反驳,莱昂私心希望她否定自己的看法。他知道雪很清楚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但他有责任告诉她。
“每个人的人生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应该被一时的情感左右。”
雪的表情没变,每次莱昂对她说话她都认真倾听,同一个表情,永不转移的注视,莱昂忽然就顿住了,将长篇大论放在心里。
“你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选择错了还能再途中改正,当然,我希望你从开始就是对的。”
“我会对自己负责。”雪笑了笑,“谢谢,莱昂。”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爱你。”
那晚莱昂想起他年轻时,二十出头,爱上了一个女孩,但女孩喜欢另一个人,她对他说过爱,但又补充道那是对朋友的爱。那时他觉得和只要看着她,即使心情不被传达他,他也是幸福的。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最终他却没有抓住对他来说重要性与生命并驾齐驱的人。他为她一度失去理性,也曾强制让理性占据一切。
他印象最深的是诗织的笑容和声音,那种珍惜一个人的心情到现在还无法忘记,但他最终走向了未来,过去与现在的遗憾都沿着人生的轨迹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这也就足够了,释然是人生的必修课。雪的离开在他预想之中,没想到会那么快,可他必须接受。
雪昙花一现的笑容成倍增加,她看着雨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眼神温柔,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这是多么幸福啊,雪想着,撑着下巴朝左后方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雨,他也正朝这边看来,与雪相似的脸庞映衬在灰沉的天空下静默地像是雕塑,对上雪的视线,又仿佛一根点燃的明烛一闪而过,两人停顿了一瞬,随即相视一笑,多么幸福,雪转回头,几乎要放声大笑。
课间她总想跑去和雨说话,但又想不能干涉他的人际交往。白和花仅知道她和雨好多年未见,雨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也因此理解雪想单独和雨吃午饭的心情,虽然两人未免表达了些嫉妒之情,雪也微笑以对,笑到两人愣了一瞬,花欣慰地要拿出手帕擦拭眼角欣慰的泪水,白敲了她的头以表达对其夸张演技的不屑。
雪开始学法语,字母、发音、基本的对话,耳朵逐渐适应听到这种语言,用它和雨以及莱昂(他的母亲是法国人)对话时说得快了,或被开玩笑时四种语言混到一起,有一次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总有许多话要说,无法停下。
时间从指缝滑落,在脑海里留下不连续的一帧帧图像,雪站在登机口前,踮起脚圈住雨的脖子。
“一路平安。”雨盯着她,捧起雪的脸庞,在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雪撇了撇嘴,抱住雨,自己作为姐姐却比弟弟先落泪,反倒是雨揉乱了她的头发——已经长至后肩。
雨走后,雪几乎不多说一句话,学校课程、画笔颜料的世界、吞吐圆润的语言组成了她的世界,早餐、午餐和晚餐大约六分饱,吃得飞快。有次体育课雪用双手接过队友的传球后站在原地不动,导致一个小比赛暂停,正在男生那边的荒木雅子叉着腰就走过来了。
“雪,你停下来做什么!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在想,我想过要画一位拉小提琴的人,一位看书的人,一位戴着耳机在樱花树下晨跑的人,为什么没有想到要画动态的呢?就像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第二号》,马蒂斯的简化风格,光和影。
雅子头上简直要冒出一个巨大的井字符砸向雪,但她的精神仿佛陷入了另一个精神世界,让人不忍打扰,或许是紧盯着半空的眼神充满了强烈的情绪,几乎下一刻就要迸发。她双手放开,球落地跳了几下,雪跨过它奔向室内体育馆的出口。她必须,必须记下每一个灵感。
“姐姐,你以常人的努力就可达到超越大多数人的水平,这是天赋。不需要着急,征说你陷入了由于焦虑和紧张带来的自我强迫性工作中,这很不好,我也有许多事要处理,但休息是必要的。”
抹了几笔青莲,作为拉长时间留下的痕迹,接着是深红,和黑混在一起,僵持在中线上。有些笔触干脆利落,有些留下颤抖的弧线。
似乎行走在梦境里,被一个有着幻影的正方形框在中间的球副刊一切,又有种冲向劈成两半的篮架的无畏气势,地面是小溪,是河流,是大海,是如同深渊般的湖泊,是躺着鲜血的河流。
第一眼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好像把人心里整片企图阴暗面都翻了过来,又像五脏六腑流了一地,画中唯一干净的只有那颗球,就算纹路不清,还是朝着一个明确的地方行进。
房屋是白色的,长年累月的湿气打败了侧边照射进来的阳光,攀了许多翠绿的爬山虎,残留更多死去藤曼的触手,一粒粒的,更显年久。有人从灰色平地上拐过建筑的一角,能瞥见浮动的影子,裙摆飘舞。
作画人好像无意间闯入这里,粗细颜色相补的线条,指引人在梦境中前行。以模糊的周围景致和唯一边缘清晰的影子表现出视线的所在,作画人期待与对方的相遇。
透过清澈水面,鹅卵石胶一丝冷意,周围树丛深绿近黑,乱石弥补。有钓者着短衣短裤立于远处湍急处,单手握竿,网别腰间,稳若磐石,一断木横河间,水流侵蚀,绿芽生。近日出,天蒙蒙灰白。
每处细节都无可挑剔,与前两幅不同,这是完全的写实,画即照片。
黑,黑,黑,画面左侧一位女性露出侧脸,火光摇曳,至右渐减。红色的瞳孔若宝石明亮,虽然静止,思想却在高速运转。沉默在黑暗中如同一阵笙歌,回荡在观者心田。
有模仿《忏悔的抹大拉》之嫌,却也无伤。
典型的欧式风格房间,红发的少年手持小提琴,表情宁静,似乎在演奏一首愉快的小调,上身的白色衬衫和灰色小马甲以及下身的九分西裤在壁灯和燃烧的壁炉衬托浸润到阴影中。金色和红色混在一起,调子打得比较重,和着窗帘的灰紫色几乎将空气中的分子实体化。壁炉上摆着几个相框和玻璃瓶,还有一个人偶,墙上的壁画露出一角,应是一位身着和服的女性。
金发的男子坐在深褐色真皮沙发上,直发垂肩,单手捧着一本书,却背对光线,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一张书页中手掌大小的纸片。不知他在看书还是在看那张纸片,由于微微低头,只能看清剑眉、高挺的鼻梁和偏薄的嘴唇,想来是一位英俊的男人,但只能以沉默形容他。画面的暗调完全静止了画中的时间。
老年的男子站在窗前,普蓝色的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松开,袖子挽起,黑色九分西裤。一群孩子围在他身旁,阳光照亮了整间房,带来一片又一片欢声笑语。老人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是见到了光明未来的表情。
火炉在燃烧,窗玻璃一片氤氲,共有四个人在画面中,男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女性靠在男性肩上,偏头对两个在追逐的孩子说话。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一个穿短裤一个穿长裙,女孩双手高举,迈开大步,男孩侧身在前,微微前倾的姿势令人产生他在躲避的猜测。仔细看表情则会发现四个人脸上皆洋溢着笑容,还有一只长毛犬趴在一角。
漫画形式的图有好几张。每列成双数的楼梯铺满了画纸,人桥连在两座悬崖间,一个在吃棒棒糖的男孩站在堆满了糖果的化学教室里。
五幅素描石膏像里有三幅希腊神话人物,一幅覆了面纱的耶稣,一幅少女胸像。三张裸体素描。
速写有一个打篮球的高个儿男孩,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女孩,好几个在屋内玩积木的孩子。
圆形,三角形和正方形构成了这幅画,线条一层层叠加,连草稿都没擦掉。评审人看了好久,他们被黑白灰三色吸引模糊了其他,从马赛克拼贴画形式中辨别出这是一幅场景图。和解密一般,圆形是脑袋,三角形是四肢,正方形是躯干。地上躺着一群灰色的人,三角形卡住一个正方形,此正方形连接着的圆形顶在许许多多个正方形,三角形链接的正方形呈右弓姿势,圆形后仰。画面中只有这人是白,北京都是黑色,却又用白色描出边缘。
除了构思新颖没有特别突出之处,让普通人动脑思考后得出来的也是意味不明的东西,但感性之人总能从中想象出许多。
“绝对是美丽奸的英雄救美场景。”
“我看像打群架。”
“能从ta的作画风格中看出从愤怒到冷静的转变,有些恩怨在白色和灰色间发生。”
“有趣,这人是哪儿的?”
令人诧异的是有一幅画只有几根线条,底色即为纸的白,名为《雪》。
高中毕业文凭,二十多幅画作,邮箱里的来信使她暂时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很顺利,当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三年级做准备时雪已经要飞往巴黎。
那是她接到这次她非常正式地向白与花通知她通过初次筛选要去法国呆一段时间的事,两人拉着她转了好几圈。比较熟悉的紫原和刘她都说了,前者在吃巧克力,一边腮帮子鼓着平淡地祝贺了她,后者则是以佩服的目光对她加以赞赏。
事情发生在一个午后,雪不想吃午饭,便悠闲地走向借用的学校画室,她要留一张纪念图在这里,进度已经到了60。
在二楼碰到同班的一个娇小女生,雪难得主动向人打招呼,女生的笑容却很僵硬,快步跑开了。雪耸了耸肩,推开教室门,展开的巨大画布当即给她当头一棒——上面被泼了雪白的颜料,几乎全毁。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大脑,雪走近画布,拿手撑了一下一旁的木质椅子,是颜料,恐怕粘到这张画的时间连五分钟都没到。
若是有人看到雪如今的脸色恐怕会撒腿就跑,灰色眼睛里一片凛冽,整张脸如同面无表情的面具。她迅速提来一桶水,倒出一些加入油,拿刷子蘸了一些在背景出试了一下,可以刮去大半。胸口剧烈起伏一次,雪换了大刷和抹布,一小桶浑浊了再配。没有停下来哪怕一秒,几米长的画布花了她整个下午清理,但也没能力让它恢复原样了,如雾气般浮在画布上。
窗外还很亮,雪坐在高椅上,头垂着,双脚叉开半踩地面,双手自然垂下,像个吊线人偶。宁静是短暂的,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眨了一下,再一下。下一瞬整个身体向前跃起,几乎是被人拉起来似的,双脚同橡皮般直立,迈开步子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拿起红色的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龙飞凤舞,拿起来看了看,揉成一团丢进篓子,又提笔写,“入此门者,死”,接着用行书写了两个汉字。
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很稳,几乎没有声音,下了五层楼梯,校园的立体结构图指引她朝后楼前进,后楼一层是插花室,那里有她要找的人。一路上都没碰见认识的人,雪敲了敲门。“请进。”她推开门,没进去,只轻声说了一句,“佳芸,出来。”
一遍无人应,“佳芸。”她又重复了一遍,坐在左手边正中的女性站起身,走到门边问她有何事,雪扫试了屋子一圈,不见那个女生的踪迹。
“高桥在吗?”她笑着问。
“啊,她说家里有事提早走了。”
“十分感谢,请问你知道她的宿舍号吗?我有急事找她,但手机没电了。”
雪没有敲门,她说今天有事会晚些回去后就站在宿舍楼下等,大概六点左右,她发现了目标,于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对方身后。
“好久不见。”同鬼魅般的声音在女孩身后响起,这嗓音让她坠入冰谷,身体发颤,心脏好像一股绳子拧在一起。
“恩?雪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她还真是被人小看了,过去的自己又这样莽撞粗心,连一个人不自然的表情都捕捉不到吗。雪不愿白费口舌,“跟我过来。”她说道,女孩抬腿就要跑,雪两个大跨步挡在她前方,“我们今天就把一切解决了,好吗?”她发出了两声笑,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真的很开心。
雪牵起女孩的手,内心却感到恶心。她抓住她的手,女孩却不动,“你不准备走?”雪笑道,女孩顿了顿,挪动脚步。
目的地是体育馆后边,篮球队今天打比赛体育馆没开。
“你希望我可以感受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吧。”雪说道,女孩泪眼婆娑,不停摇头。“说话。”
“不,不是”
“演技真棒。”雪冷笑一声,一拳打中女孩的腹部,接着是腰,最后是下颚。“五分力。当年的你明里暗里做的事我都不计较了,这是你今天的所作所为的代价,以后不会再见了。”
她所能表达的愤怒的最大方式是暴力,不为她当年一面与她要好一面谣传她家和她还装作受害者的事,只为今天她毁了自己还未完成的、包含了所有她爱的人的画。
雪没再理缩成一团、嘤嘤抽泣的人,恢复正常表情走过体育馆,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视线中——紫原敦抱着一带薯片,表情难得严肃。
“你没去打比赛吗?”
“刚回来。”
“是么,我走了,明天见。”雪挥了挥手,“啊,对了,不管你今天看到了什么,都忘掉,也别管。”夕阳早已告别,沉郁依旧堵在胸口,走到车库门口,雪从口袋里拿出自行车钥匙,一步踩空,跌下三阶台阶。她皱了皱眉头,右脚扭伤。
连雪都感觉自己今天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单手撑着墙站起来,她肯定不能走了,不然一个月肯定无法好全,但也不想让莱昂开车来接她。
雪直接坐在台阶上,她很少会把车停在里库,今天真是个意外,黑暗罩下影子,在持续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大热天后总算凉了下来,她即将离开这里,跨过无边的海洋,到达不熟悉的地方。人生真的非常奇怪,意想不到的背叛,意想不到的世界,意想不到的巧合,还有多少个意想不到。
“你坐在哪儿干吗?”
“看风景。”雪微笑,“怎么,你担心我吗?”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刚才你的表情很不对劲。”
“刚才我很好,现在才是真的不对。”她想站起来,疼痛让她吐出一口气。
“扭到脚了?”他怎么突然这么敏锐。
“不小心就”
“我送你回去。”
“哈?”
雪心情微妙地坐在山地自行车的置物座上,只叹她当初明智选了最大轮的,也让这个高大的男生不那么吃力,但依旧非常奇怪。
“你下个月走吗?”
“月初。”雪回答,“大概下次回来就是毕业典礼的时候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
“当然。”
“你的生日是几号?”
“12月2日。”雪说。
“恩,我记住了~”
知道是紫原送扭伤脚的雪回来后莱昂表情僵了一瞬,雪没注意到。考虑到紫原的身高,莱昂赶做了蛋炒饭,这还是雪教他的。
“超美味。”紫原的表情像极了小孩子,雪也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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