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3章
承禄把人送到殿门口,随即躬身从外轻轻合上门。
一缕冷风趁机滑入谢瑛的后脊,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脚底像生了根,忽然不敢再走一步。
手里握着的东西隐隐升温,被汗水浸润。
周瑄没有抬头,手中笔唰唰写着批注。
谢瑛深吸了口气,提步走到屏风跟前,撩起衣裙跪下。
“臣妇恳请陛下饶过兄长谢楚,不追究其伏击案罪责。”说罢两手伏地,整个人跪趴在青砖之上。
周瑄停笔,透过插屏能看见那抹卑微的身影,蝼蚁般屈下高贵的腰,为了谢家同他示弱。
年少自尊,被侮辱践踏时也曾想过报复,曾想过让她痛哭流涕懊悔当初所作所为,她境遇潦倒低贱如泥,他云淡风轻早已忘怀过去,这是最好的结果。
然现在,周瑄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只像压了块巨石,憋闷沉重。
看着昔日旧情折断脊梁,再无自己喜欢的那般生意盎然,明媚纯真,着实是一种挫败。
此时此刻,比起报复,他更加憎恨谢瑛毁了记忆中残存的几许美好,让他觉得当年旧事不过如此,根本没有怀念的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乌黑浓密的发盘成高髻,两侧对插着钿头钗,钗尾悬着泠泠石榴色宝石,细嫩白腻的颈子被光映成美玉般,圆润的肩头往下低垂,姿势恭敬温顺,若不是周瑄对她尚有了解,定也被这表面的谦恭蒙骗。
她向来如此,装着示弱,骨子里却有自己明确的打算。
这一回,想来也是做足了计划,预备拿什么东西与之谈判。
周瑄站在她面前,谢瑛余光看见绣云纹皂靴立在手边,不禁屏住呼吸,反复在脑中回过早已想了十几遍的话术,确认无误后,她将身子又往下压了压。
声音沉闷低落。
“陛下,臣妇恳请您饶过谢楚这一回,往后谢家定然安分守己,再不与其他世家勾连,请您赦免谢楚,使其无罪。”
“弑君是死罪,你不会以为凭着你几句话就能诓朕宽恕,抹去谢楚罪名吧?”
“臣妇愿拿此物来做交换。”谢瑛直起身来,腮颊因为跪立而微微发红,眸眼若有浓雾,长睫一眨,她双手托过头顶举到周瑄面前。
在她掌中,赫然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就的玉蝉,通体莹润而有光泽,雕工细致,配有一截绯色流苏。
周瑄凝视着那枚玉蝉久久没有动作。
王皇后在世时,谢瑛偶尔会去淑景殿,她性情温和爽利,深得王皇后喜欢,那会儿周瑄算准时间,时常与她偶遇在淑景殿,久而久之,王皇后便看出此中蹊跷。
她虽没有点破,却故意当着周瑄的面将玉蝉赠与谢瑛,算是默认两人的关系。
骇人的静谧后,周瑄伸手,从她掌中捏起玉蝉。
谢瑛温顺的垂下手,跪立着继续说道:“这是王皇后生前物件,臣妇代为保管多年,今日归还,还望陛下念在臣妇心诚的份上,饶过阿兄,谢家愿意退出京城,为各大世家做好表率。”
她言辞凿凿,唯恐周瑄不信,说完又行大礼,重重叩下身去。
“十一娘,你知道母后送你玉蝉是何意义?”
看似平静的口吻却蕴藏着无穷愤怒,周瑄笑着,拉起她的手臂,温热的指尖如同烈火,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战/栗。
谢瑛下意识往回缩手,周瑄却陡然攥紧她的腕子,拉扯间,两人几乎靠在一块儿。
呼吸喷在她面上,凶猛而又炽热。
那双黑眸蓄积着愤怒,一波盖过一波的汹涌翻腾,像是要把谢瑛溺死在里面。
明明强烈而又暴怒,却又在下一瞬慢慢归于平静。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往下覆在她的手背,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掰开紧握的手指。
濡湿的掌心,落入那枚玉蝉。
周瑄抬起眼皮,无澜无波的瞳孔中,映出谢瑛清楚的面容,紧绷且充满防备。
“纯真,高洁。”
“而今你却用来做如此不堪下作之交易。”
“朕告诉你,谢楚必死!”
谢瑛浑身颤抖,周瑄甩开她的手,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陛下,你究竟如何肯放过阿兄。”她膝行跟去,拖曳的长裙在地砖上划开弧度,“据臣妇所知,阿兄并未拔剑伤害陛下,他”
“若他拔剑,你以为他会活到今日?”周瑄冷笑着打断,漆黑的瞳仁折射出冷厉的寒意,“朕留他到今日,你当是为了什么?”
“望陛下点拨。”谢瑛咬着唇,忍下急迫。
周瑄望着她,眼神逐渐清明,他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脚尖抵住谢瑛的膝盖,右手抬起,拍了拍谢瑛的肩膀。
“十一娘,你那么聪明,又岂会不知朕想要什么。”
重重帘帷,谢瑛猛地惊醒。
身旁的云彦睁开眼来,看妻子浑身是汗,浓黑的发如同水里捞出来似的,他起身,将她落在臂间的里衣拉高拢好,从后抱住谢瑛,温声道:“做噩梦了?”
云彦拂去她面额上的湿发,亲了亲她唇角,近几日的事情他全然知晓,更知道阿姊在府中那一番胡作非为,他心疼妻子,亦想为她解忧。
谢瑛缓过神来,细密的呼吸渐渐平复,随后靠在云彦肩膀。
“阿兄的事情还未有定论,我有个同年在刑部任职,已经托他去打听,只是案件涉及当今,怕口风紧,我”
谢瑛摇了摇头,环手抱住他的腰。
“彦郎,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去管谢家的事。若阿兄无罪,刑部自会还他公道,若他有罪,也会受到应有的裁决。”
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云家牵连进去。
翌日晌午,曹姨母携孟筱登门。
席上,说起王家回京之事。
谢瑛便多听了几句,当年王皇后自尽身亡,接踵而至的便是整个王家南迁,数百年的世家自甘隐退在江南一隅,故而朝堂曾有猜测,道先帝想立四皇子为储君,此事传的半真半假,尤其在周瑄赴边境后,更多的人都认定必然如此。
谁曾想,先帝临终写下遗诏,将帝位传给了六皇子。
云臻纳闷的看向孟筱,问道:“王家回来的消息不早就传开了么,有甚值得大惊小怪的。”
孟筱小脸一红,柔声道:“我也是听旁人说起,道圣人意欲同王家联姻,如此扶植寒门的同时又能安稳世家人心。”
云臻搁了箸筷,眼睛瞪得滚圆:“王家哪个姑娘?”
谢瑛默默咽了口饭,脑海中略过王家族系,世家权贵大都门庭浩大,王家亦不例外,不算旁支便有十几房亲眷,每房名下又各有几位娘子,与周瑄年龄相仿的也不少,只是若论亲疏,要数王家三郎,是他护送周瑄回京,扶持上位。
王家三郎有四个女儿,适龄又未出嫁的只有二娘。
孟筱羞赧的摇头:“我也不知,四姐姐千万别往外头说,我只给咱们自家人讲,不好叫外人知道。”
留给谢瑛的时间不多,想着白日孟筱的话,她弯腰从最底下密封的柜中取出一个酸枝木匣子,摆到榻上小几。
就着火苗,她慢慢启开锁片,取出用绢绸裹着的信件。
很厚的一沓,周瑄写给她的。
清思殿,周瑄正襟危坐,气度天然。
即便只穿着常服,犹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谢瑛呈上的物件。
雕花酸枝木匣子启开,厚实的信上压着那枚玉蝉,静静地躺在上头,散着冰冷的玉泽。
谢瑛跪立在对面,低声一字一句说道:“皇后娘娘赠臣妇玉蝉,寓意上回陛下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
“十一娘,你敢。”周瑄逼视着她,微红的眼睛腾起雾气,双手抓住案沿,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只要谢瑛再说一个字,他就能扑上去将其撕碎。
他怒视着她,周身俱是弑杀的凛冽气息。
谢瑛面不改色,咽了咽嗓子继续:“子孙绵延,生生不息。皇后娘娘是要成全陛下与臣妇,是要臣妇做陛下的女人,为陛下生儿育女,繁衍子嗣,她”
一道漆黑的影子骤然袭来。
谢瑛不躲不避,青玉纸镇擦着鬓发飞过,咚的一声砸到柱子,炸裂开来。
承禄在外面听到动静,心里咯噔一声。
他伺候周瑄长大,深知这位陛下脾气,平素里温和守礼,克制得体,何曾像现下这般失心发狂,动辄砸东西。
他也知道两人过往,只是那么多年过去,谢瑛成了云六郎的妻子,即便当初再喜欢,也该放下,他以为,周瑄早就放下。
可内殿的动静,显让承禄大惊失色,沉稳持重的帝王,竟然还对谢瑛耿耿于怀,焉知这情谊是憎恨还是喜欢。
谢瑛咬着牙,眸中似点燃了小簇光火。
“陛下若不想让旁人知晓你我私情,便放过我阿兄,只这一次,臣妇保证三缄其口,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王家姑娘。”
周瑄撑着案沿,对上那双神色坦然的眼睛。
曾几何时,他迷恋那眼中的神采,自信笃定,鲜活明亮。
可现在,他想生生掐灭那束光,将她拖下地狱,沉进泥潭,永远待在黑暗的角落,再不相见。
暗哑的嗓音沁出失望:“十一娘,你有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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