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一声声喟叹令旧事翻开。

        于谢瑛而言，她不后悔与周瑄决裂，却很后悔挑了个不合适的时机。

        那晚，她丝毫不留余地，用尽狠毒绝情的字眼，唯恐叫周瑄看到一点希望，直把他逼得站在原地再不上前，她才停止疯狂，大口喘息着与之对视。

        年轻谁都受不住奚落，又何况生来尊贵的他。

        浑身颤抖，屏住呼吸却又止不住的张开了嘴，胸腔随着情绪的波动剧烈起伏，谢瑛从他眼中，看到了诧异，憎恶，惊愕，以及心如死灰。

        那一瞬，她觉得既痛快又痛苦。

        分别前，周瑄已然平复心情，只淡淡望着她说道：“索幸尚早，我也没有那么在意。”

        他转身，陷入茫茫夜色。

        翌日，宫中传出王皇后自尽身亡的消息。

        周瑄很像生母王皇后，端庄守礼，克制本分。他自幼被当做储君培养，先帝为其挑选的先生皆是德才兼备之人，除礼部尚书魏巡，还有光禄大夫韩纲等人，先帝对其寄予厚望，理政之时时常令其跟随左右，许是有此经历，周瑄历练老成，处事稳重，比同龄皇子都要沉稳。

        外人都道六皇子早慧，可谢瑛知道，只有在王皇后跟前时，周瑄才像个孩子，才有孩子该有的模样，会生气会难过，也会因为王皇后的赞美而喜形于色。

        知晓王皇后死讯那一刻，谢瑛无比痛恨自己的错误决断。

        丧仪上，周瑄被人群簇拥着，面容清瘦，本就萧冷的长相因为悲痛而愈发晦暗，整个人笼在可怕的沉默中。

        周遭哭声不断，他却一言不发的看着白幡，神情冷静。

        谢瑛从人群中看着他，那双枯红的眼睛不知有几日没有合过，眼底乌青透黑，紧抿的唇因缺水而皴裂，短短几日，形销骨立。

        他一眼都没看她。

        后来，先帝遣周瑄出京，谢瑛偷偷跑到城楼上送行。

        穿着甲胄的少年跨上彪健的骏马，旌旗簌簌鼓动，马蹄刨着地砖蓄势待发，隔着那样远，谢瑛却仿佛能看清他脸上冷漠决绝的表情。

        鼓声骤然响起，周瑄猛地绷直后背，骏马奋力扬蹄，疾奔如风驰电掣，尘土漫天。

        谢瑛眼眶模糊，愈行愈远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就如同那个人，从此在她生命力彻底没了联系。

        “十一娘，后悔吗？”沉静如水的声音将谢瑛从回忆拉扯回来，她眨了眨眼，随后坦然的抬起头来。

        面前的人比当年更加英武俊朗，刀劈斧砍的下颌线勾出矜贵气度，因在营中厮杀过周身散着淡淡的威慑力，凛凛目光充满帝王的压迫感，逼得谢瑛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对上。

        “不知陛下问的是何事？”她决定装聋作哑。

        周瑄笑，声音清淡微弱：“当年谢宏阔能让你勾/引我，现在也能。”

        谢瑛好看的清眸中闪过一丝憎恶，周瑄快速捕捉到，报复的感觉让他内心快/慰。

        “这一次，朕倒想看看，你们父女二人还能做出何等肮脏的丑事！”

        刻意压低的呵斥带着三分轻蔑，不轻不重的砸进谢瑛胸口。

        她咬紧牙关，始终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笑，她知道周瑄在做什么，想激怒她，让她羞愧难当，然后陷入无休止的悔恨自责之中。

        她相信谢宏阔能为了家族出卖自己，这场闹剧极有可能是谢宏阔给她和周瑄创造的苟/合机遇，拙劣而又令人不齿。

        可是凭什么，即便回到当初，她也绝不后悔做出的选择。

        谢瑛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还有用吗？”

        说完，空气里忽然静默下来。

        周瑄攥着那张纸，像是没听清，蹙眉扫去一眼。

        “妾身的美人计，对陛下而言，还有用吗？”

        索性就褪去尊严，他想要什么，便都给他，奚落，嘲讽，报复，谢瑛不在乎，只是心口仿佛被针扎过，并不疼，却很是酸胀。

        周瑄的呼吸声骤然浓重，他瞪着谢瑛，从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看到一丝倔强的挑衅，忽然就觉得自己甚是可笑。

        他重新蹲下身去，将那张纸叠好后慢慢塞进谢瑛的腰间。

        问道：“为了谢家，你会不会像抛弃朕一样，抛弃云六郎？”

        谢瑛没有犹豫，摇头，目光坚决：“绝不背弃！”

        周瑄抬眼，他有很多话想问的，可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再提，当年的种种回忆，皆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今看来，何其可笑。

        谢瑛与他决裂那晚，说的清楚明白，自始至终都没喜欢过他，开始的接近也是奉谢宏阔之命，后来她宁愿违逆父命也不愿继续下去，是因为有喜欢的男子。

        情感冲破理智，周瑄拼命逼问是谁，他根本不信，只觉得是谢瑛故意寻来的借口，怎么可能，明明在一块时眉眼里的欢喜藏不住，岂是能装出来的纯真。

        可谢瑛用最难堪的话堵了他的嘴，就像面对一个疯子无妄的纠缠，用最快最狠的话将他击溃，再不敢靠近质问。

        “十一娘，朕等着你。”周瑄瞥了眼腰间的那张纸，起身。

        天蒙蒙亮，屋外传来夜枭的叫声，谢瑛听见门响，登时寒毛耸立。

        对面的周瑄则慢慢收紧脚步，将手中棍子倾斜。

        门一推开，便见周瑄疾步上前，以迅猛之势朝两人面额攻击，听见咚咚两声，谢瑛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再看去，那两人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血沿着额头渗出来。

        周瑄走出屋子，回头瞥了眼。

        谢瑛慌忙回神，赶紧跟上去。

        院子里尽是荒草，右手边有棵枯树，歪着脖子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两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就像有只无形的手逼近颈项，谢瑛喘不过气。

        周瑄手搭上门栓刹那，忽听外面传来冷笑。

        紧接着，一群人从院墙上方探出头来，黑压压密不透风，有人踹开了大门，周瑄伸手挡了下，与谢瑛齐齐退到台阶下方。

        约莫有数百人，谢瑛扫了眼，心中惊骇。

        她屏住呼吸，见身前人岿然不动，目光森然的注视着从黑影中走出的人，直到他彻底暴露在月光下。

        谢瑛才看清，此人与周瑄同高，清癯精瘦，腰背略微佝偻，眼睛以下用黑布遮着，昏暗的光线里，能看见一双鹰隼般翟亮的眼睛。

        手中的剑泛着冷光，往前探出直指周瑄的心脏，“没想到吧？”

        周瑄寸步不退，迎着剑刃看去：“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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