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夜宵之134
叶正云赶来长信宫的一路上,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告一段落,可接下来他究竟该是悲是喜,他却不知。
这样的前路未卜之感,从前他只在初为医官时,才曾有过。
宋喜腹内皇子,怕是已不好了——从脉象上,他许久前,便已察觉。
但此话若被说出,便是惊动皇宫内外,甚至撼动山河社稷之事。叶正云谨小慎微,又极懂得自保,故他不曾开口。
这事情乍看之下,绝非好事。可叶正云懂得变通,遂已然暗自盘算着,若皇长子真的生不下来,形势将对谁有利。
他蛰伏于宋喜近旁,准备伺机而动,将原本的坏事,转变成对他有利至极的通天之梯。
可今夜连良姜都急急忙忙,慌张失神地跑来太医院里,哭求他救救喜嫔。她是长公主最得力的心腹,如今慌成这样,甚至顾不得宫中忌跑,哪怕坏了规矩也要尽早赶来。
叶正云霎时之间,浑身的血皆凉透。他秘而不宣的整副算盘,恐已被宋喜摔得稀烂。
还未待他选定那消息的买主,宋喜的孩子便出了事。而良姜的这副样子,令他不得不朝最坏的方向去猜。
皇长子,想必是已没了。
良姜只提到血,而他此刻尚未至长信宫,故不能先下定论,事情究竟是否如他所料。
可假若宋喜真的小产……
叶正云脚下虚飘,一个趔趄,良姜连忙搀他,方才令他稳住。
哪怕已为院判,医术精妙,叶正云也无起死回生之能。
活死人、肉白骨的大夫,太医中至今尚未有过。
那孩子若真的没能留住,他便也回天乏术,彻底无计可施了。
想到这儿,叶正云步履更疾,快步朝着长信宫赶去。
一入寝殿,他便看见了乱作一团的画眉、迷迭。
宋喜因为下腹绞痛,整个人在帐中缩作一团。
她实在狼狈得紧,裙上、身底皆都沾满了血。又因她难以静卧不动,挣扎蜷缩之中,那血便染了满床,乍看下实在骇人得紧。
迷迭、画眉因去扶她,二人皆手上带血,还蹭脏了衣襟、袖口。
叶正云瞧着这一室乱象,好不头痛。但来路上高悬的心,这会儿却落了下来。
此间乱象,表面吓人,但宋喜的小皇子,尚还在那儿。
老油条拿眼睛一打量,便看出来,宋喜的血实则流得不多。喜嫔娘娘这肚子,起码能保得住。至于到头来,小皇子是生是死……
叶正云总算不再着慌,有空闲捻了捻须,心头平静,从长计议起来。
待折腾了大半宿,宋喜已止了血,服过药,在干净的床榻上安然入睡,叶正云方才捩良姜等人一眼,压低声呵斥起这些奴才。
“今儿不是还来了一个嬷嬷?多个下人服侍娘娘,是好事情,老夫真没想到,如何竟适得其反,娘娘反倒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事情又怪不得芳嬷嬷,是娘娘身子不适,而负责问诊之人是您。奴婢们再如何照顾不周,也伤不及娘娘的孩子啊……”
良姜最不知晓,芳嬷嬷同着宋喜他们,密谋何种勾当。叶正云连她也骂,便实在是委屈了她。
她这样朝着叶正云顶嘴,叶正云恨不得对她动手。可毕竟宋喜这会儿,不宜受到惊扰,更何况打狗也还要看主人,良姜背靠温昭,叶正云下不得手。
画眉同迷迭惊魂初定,也实在是无心应对叶正云的苛责。
既然良姜占着上风,他们便也顺着良姜的话,同叶正云解释了,芳嬷嬷未曾伤过宋喜。宋喜纵是险些小产,却也仍同他们嘱咐,莫惊动那已然睡下的老人家。
“她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心去体恤旁的。”
叶正云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半点没有夸赞宋喜之意。因他在气头上,这番冷嘲热讽,说便说了,画眉等人权且当作未闻。
无人再接他的话,触他霉头,叶正云心中便也舒畅了许多。
他再三叮嘱良姜、画眉与迷迭,教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诸事上小心照顾宋喜。得了三人的反复保证,他才终于放过他们,提了药箱离开。
夜里折腾过这一回,宋喜却很早便醒了。
她用过早饭,又再饮下一副煎好的药,便草草披了外氅,打算出门。
画眉瞧她整个人魂不守舍,哪敢允她独行?
可宋喜实在是心里装着事情,坐立难安,没办法再在长信宫待上一刻。
哪怕叶正云的药里,有不少安神助眠之物,宋喜也依旧半点睡意也无。
苏淮的那些事,搅得她好生心乱。在事情彻底弄清楚前,她甚至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态再去面对苏淮。
既如此,她无比迫切地想见其余的知情者,问一问平涯或者齐光,浣衣局的教习嬷嬷究竟死于谁手。
“我不会到处乱走,只是去外朝那儿,见见姐夫。”
宋喜央求画眉,随她出长信宫。倒是迷迭听她此言,遂忍不住开口相劝。
“娘娘您糊涂了。今儿齐光公公随侍早朝,掌印他远在司礼监中,您如何能见他?”
宫城外的司礼监,不是宋喜轻易便能够去得的。过去她作为內膳总管,尚有机会时常出入皇宫,可如今她是后妃,反倒失去了这一便利。
既然此路不通,她只好求迷迭,将平涯请入宫里。
约定了雨花阁中相见,画眉便先带着宋喜过去,而迷迭至司礼监去寻平涯。
待入得雨花阁,画眉守在了楼下,宋喜独自上楼,在阁顶的窗边坐下,心中仍似被塞了一团乱麻,无法平静。
苏淮曾经被教习嬷嬷们那样对待,宋喜心疼得紧,实在是替他悲伤难过,对他好生同情。
但极为矛盾地,宋喜又怕着他。
初时她未在意,但如今她反复想起,在顾落轻摔了她的红豆汤团,抱着她离开养心殿时,与苏淮错身的那个瞬间。
那时候,苏淮盯着他们,就好像要杀了顾落轻与她一样。
如古井般森幽的双眸中,透出的阴鸷凶光,令宋喜很难不联想起横死的教习嬷嬷,很难不怀疑,她们皆是为苏淮所杀。
或许,她真的爱错了人。
苏淮有可能,的确是个披着美丽人皮的杀人魔鬼。
宋喜一会儿极可怜他,一会儿又极害怕,心里面好一番天人交战,只盼姐夫能尽早出现,将她的疑虑统统消去。
“既是刑名之事,你当去问齐光。”
平涯在宋喜言明意图之后,却只是沉吟片刻,对宋喜推诿道。
他知晓那案子的来龙去脉不假,但他不欲对宋喜多说什么。宋喜的这些芜杂情|事,他为了顾落轻插手一回,便已仁至义尽。
湘杏叮嘱过他,莫再掺和宋喜的任何事。他背着湘杏涉足其中,就已然有违当初自己的允诺。
如今宋喜再来烦他,他自然能推脱的,便全部推脱出去。
宋喜正因苏淮而心乱不已,哪里觉察得出平涯的敷衍之意?
她只当平涯所言没错,毕竟那簿册之上,齐光的结案字句,写得分明。
若真想知道众嬷嬷横死之案的内情,看来她还须再见一见齐光。
迷迭代宋喜去了外朝一趟,掐着时辰,在齐光出泰和宫时,便直接将人请到了雨花阁内。
闻得宋喜所问,齐光倒是不如平涯面色沉稳。既见四下除了宋喜,再无旁人,齐光忿忿朝她反问。
“娘娘是否管得太宽了些?我司礼监的旧案,尚轮不到娘娘您来核查。”
齐光不知宋喜与苏淮有情,故实在觉得宋喜多管闲事,质疑他昔年所办凶案,简直莫名其妙。
这其中的因由,宋喜不好同他解释,见他着恼,宋喜连忙赔了好话,道自己的不是。
“公公您稍安勿躁,我也是一时好奇,问了不该问的。这事情我本不该来叨扰您,是我那姐夫偏偏讲给我说,唯有公公您才能道尽此案,要我仔细着同您相问。”
宋喜这番说辞,是有意令齐光误会,平涯已授意她探明此案。
齐光听闻她这样讲,只道平涯掌印要他对宋喜知无不言。既然上面有命,他便遵从,回答了宋喜先时所问。
“那些嬷嬷,的确是苏淮杀的没错。”
宋喜随着他这句话落,脸色已变得惨白。
她摇着头退后两步,踉跄跌坐在供桌前面的蒲团上。
雨花阁作为佛堂,顶层供奉着海岛观音,眉目慈悲温柔,远望世间苍生。
齐光蹲下身去扶宋喜,遂也睹见了藻井之下,菩萨的庄严宝相。
法坛之高,神佛之远,若非像他们这样卑微进尘土里,又如何得以仰首,窥见天颜?
齐光收回了停在虚空的手,并未触及宋喜,便径自站起身来。
“娘娘既然知道他与她们的仇怨,又何必如此惊惶?”
宋喜闻得齐光的冷声相问,抬眼看他。
“就算如此,他到底杀了人啊……”
“不足十个罢了,每一个又都背负着死不足惜之罪。”
齐光站在佛像的对面,容貌美过女相观音,而神情恰恰同她相反,冷酷残忍,一如地狱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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