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宵之65
“你更喜欢我像这样,没有……那个东西的样子?”
宋喜解释了许多话。
朝他道歉,检讨自己的有,追根溯源,为自己开脱的也有。
听到最后,苏淮只问了她这个。
他靠着床栏,五官隐在床帐的阴影里,瞧站在远处,惶惶认错的她。
宋喜的话,句句皆诚恳得很。
她更喜欢被去势的自己……
苏淮听得出来,小姑娘并没有同他撒谎。
也正因如此,他更加难以置信,不禁开了口朝她确认。
明知故问,是总有些潜藏的台词在背后的。
他这话,问得事出有因。
宋喜此刻势弱,只想着怎么得他谅解,哪有多余的工夫朝他探究这些?
“是呀是呀,所以你可千万别因为身有残疾,觉得自卑。你是净过身的宦官,我才更爱你的。”
她想起上一次,他转过身,蜷缩在帐子里的单薄背影,实在心疼。
那会儿她只想着替他擦身,不明白他的隐忍抗拒,不懂他的伤心。
可如今既得湘杏姐的点拨,她理解了他的想法。
宋喜一个劲儿替他解着心宽。
“我上次回宫里时,还觉得赌气、伤心,既担心自己被你低看,怕你觉得我不知羞,又以为你是与我生分,以为我对你而言,始终只是外人。”
小姑娘将自己的患得患失,皆不遮不掩,诚恳诉与他听。
“好在湘杏姐同我解释过,说你们因净了身,是不轻易将身子示与旁人的。昨日里是我不好,刺到了你的伤心之处。”
宋喜的确是知错了。道歉的话,她一再重复。
“我所作所为,虽是无心之举,但毕竟未顾及你的感受,不够替你着想。我保证今后不再说什么要你脱衣的话。你若不想,我便决不看你的身子。”
有了她这番保证,苏淮彻底稳下了心。
但至于宋喜说,更喜欢他阉人的身份……
好在净身与否,他皆是他。小姑娘喜欢他这一点,至少是不会变的?
苏淮暂时不敢去想太多。
他与她的这段关系,来之不易。她既爱他,他便已知足了。
有些事,朝夕间不足以彻底说明。来日方长,他总会有更好的机会,同她细细解释。
“你无须自责,我未怪你。”
他本也不是生她的气,才躲着不让她擦身的。
“是我自己的问题罢了。”
宋喜如蒙大赦,总算敢抬起头。
床帐悬垂,她看不清苏淮的脸。
可显然,他话音萧索,身影寂寥。
昨日擦身一事,她到底是伤到了他。他说,问题在他自己。可这身有残缺的心结,宋喜不忍教他独自承下。
“你当明白,净身从来都不是你的过错。这事情在你我之间,绝非什么需要介怀的问题,我本就更喜欢这样的你。”
小姑娘软着嗓,心疼地宽慰他。
“若非你净了身,我反倒不会似这般爱你呀。”
似乎是她的错觉……
苏淮无话,可宋喜却觉得,帐后的他,神情竟愈发沉凝。
他样子古怪得很。
她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儿。
也许,苏淮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同她谈任何有关这事情的话呢……
宋喜速速闭起了嘴。
笔毫轻蘸在砚台里,舔了舔墨。
宋喜抬腕,未待将毫尖再次落于纸上,风起。
宣纸轻薄,宋喜又未用镇纸,便连忙以肘去压。
“桂林府有墨猴,栖眠笔筒之内,叩案即出,能帮主人磨墨递笔,也能充作镇纸。”
顾落轻冷不丁在宋喜头顶出言。
宋喜被吓得忽一抖手。
写了已近整张的食单之上,现出一道深重的墨痕。
“这墨猴是不是还机敏灵活,一向高来高走,神出鬼没?”
刚刚刮起来的阴风,原因不是别的,而是顾落轻悄然来此了。
宋喜借着此言,暗中骂他。
顾落轻没听出来,还以为宋喜对墨猴之事,兴趣甚浓。
“你也觉得那东西有趣儿?”
他跃下房梁,轻飘飘落在宋喜身侧。
“赶明儿小爷弄来一只,送你?”
莫说桂林府距此甚远,便是那样的珍奇异兽,即使京郊便有,又哪是宋喜一个小宫女养得起的?
“可别。我自己就能研墨,还用得着另请一只猴子帮忙?”
“你不是缺了对儿镇纸么?”
顾落轻伸手,点点宋喜正压着的食单。
“迷迭公公那儿就有,我只是不常写字,懒得去借。”
“所以才得养一只墨猴。”
顾落轻越过宋喜的肩,探头细瞧食单上的菜色。
“那玩意儿好活得很,给点儿坚果、豆子,它们就能饱腹。”
“那你说,是盐炒的好,还是五香的更佳?”
“我都爱吃。”
顾落轻只顾着读纸上的字。
宋喜分明是在逗趣儿。
待到已答了她,他方才回过劲儿来,这丫头哪里是好奇什么墨猴。
她是在笑话他!
顾落轻扳过宋喜的肩,屈指弹她额头。
小姑娘连声叫疼,却还是忍不住咯咯笑他。
只靠吃零嘴儿就饱了的,不是他顾小爷,又是谁呢?
宋喜笃信,哪怕是什么墨猴,都不如顾落轻对坚果更有执念。
“亏得小爷记挂着你,因那墨猴皆为孪生,便打算到手以后,分你一只。”
顾落轻再弹宋喜的额。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一准儿没安什么好心!”
宋喜额头虽痛,嘴上却不肯饶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谁说我喜欢你!”
宋喜并无所指,只不过随口啐他。顾落轻倒是炸了毛,忽然间将她松开,猛地跳去一旁。
“我、我是来要兰花豆的!”
他对宋喜呛声,宋喜才想起来,她还欠这位爷一袋豆子。
苏淮正值病中,她连日来皆去探望,照顾他饮食起居,心思全部在浣衣局那里。
虽然答应了给顾落轻的一袋蚕豆,她已做好,却因为自己不在宫中,便并没能按照说好的日子,将蚕豆交给他。
“你日日去寻那个藤枝,倒是姐妹情深得很。可苦了小爷我!”
顾落轻更多时候,只能待在宫里。
宋喜远在浣衣局时,他除了等,并无其他办法。
“我总也遇不着你,只好饿着肚子……”
顾小爷好面子。
诉苦的话,他压下嗓,嘟囔着低低道出。
宋喜自知理亏。
她食言而肥,还害得顾落轻反倒要送她墨猴,讨好她以换零嘴儿。
罪过罪过……
宋喜心中念着,起身,翻找出那只绣涟漪的锦袋。
“我这儿还有点儿牙签白,回头另烘出来,做一些酱油瓜子给你。”
把兰花豆交给了他,宋喜琢磨着,自己总得要拿出诚意,朝他赔个不是的。
“那你可得要一颗颗剥仔细了,小爷我只吃现成的瓜子仁儿。”
闻言,宋喜气极。
他刚刚还装可怜,现在见她示好,便立马换成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小姑娘一扭身,坐回到书案前,不肯理他。
见宋喜再提了笔,重新写那食单,顾落轻跳坐到房梁上,打开手里面的锦袋,吃起了兰花豆。
这张单子,宋喜写得实在精心。
单子上的菜品,都是些羹汤、面食之类。
顾落轻刚刚瞧过,心里有数,这单子她是写给温恒的。
也就只有那位,有必要吃这些对胃好的东西。再者宋喜是他的婢子,打理着他的膳房,那么她关心他的饮食,也实属天经地义。
说不清为什么,顾落轻不想她像这样专心。
她为了给温恒写食单,全然不理睬他。顾小爷心里面有一丝丝失落,总觉得自己在她心里,被温恒比了下去。
明明在南郊林场,她还是关心他的。
到这会儿,她却只将他晾在一旁,给自家主子写起食单来了。
宋喜写完最末一行,本欲搁笔,却忽又想起什么,在结尾处添上了四个字——
红豆汤团。
这单子,是列给苏淮的。
她记得等他病好,自己该做给他红豆汤团。
单子上每一道菜,她皆做给他吃过以后,他的病便也差不多快好了。
到那时,她就去兑现承诺,做红豆汤团给他。
小姑娘不自觉嘴角弯起。
不起眼的弧度,在顾落轻看来,扎眼极了。
他最爱的兰花豆,忽然就没了滋味。
豆子味道一般,又害得他口干。
顾小爷撇着嘴,跳下来找茶喝。
“杜蘅哪里不好?”
他翻过倒扣着的杯盏,朝里面斟茶,并未看向宋喜。
可屋子里就只有他和她。
这话,是问给宋喜听的。
宋喜搁笔,侧首,盯住他。
顾落轻问得奇怪。
他怎就忽然间朝她提起杜蘅?
宋喜一时未答,顾落轻却已然失了耐性再等。
“他喜欢你,你为何不同他结对?”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是他曾说——”
顾落轻有点烦躁。
他不待宋喜将话问完,便打断她,只逼着宋喜作答。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顾落轻常年跟在皇上身边,杜蘅又是御前的随堂太监,二人多多少少是会相熟的。
宋喜想明白了这道理,便也就懂了顾落轻缘何知晓,自己曾拒绝过杜蘅。
“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他喜欢我,我却不一定偏要同他结对。”
“但你迟早要择一人嫁与。”
顾落轻心气愈躁。
他急急灌下了一整杯茶,却不解渴,抖着手再斟了满满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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