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夜宵之63
“听说,宫外面有人道呀,‘吃过宫中豆腐羹,哪怕丢官也值得’。退而致仕的诸位大人们,哪一个不想念我们御膳房的八宝豆腐羹呢?”
宋喜指了指桌上摆着的温热羹汤,朝苏淮笑得明灿。
这一道八宝豆腐羹,可是每一位致仕京官在还乡当日,必受天家赏赐的菜品。
鸡汤烧煮于锅内,加青虾、火腿、干贝、香蕈、平菇、冬笋、松仁、瓜子等八种原料,收汁后添入豆腐花,淋上搅散于温水中的蛋液。
待到羹汤烧开,撇浮沫,点缀葱花,隔火后撒盐提味,便是鲜美软滑的八宝豆腐羹了。
苏淮不便起身,宋喜单独盛出了一小碗来,端至床边喂他。
她舀起一勺,放在唇旁轻吹了吹,温度刚好入口,便递给了苏淮。
苏淮却只是靠着床栏,垂眼看这勺羹汤。
“你用的是牙签白。”
他并不是在问她。
这话说得笃定,又有些恍然意味。
宋喜反倒是被他惊住了。
八宝豆腐羹,她早早便从师父那儿连哄带骗地学了过来,可因为彼时她尚年幼,唯独在瓜子上面,未照搬师父所用的食材。
师父用的是糖盐瓜子,为产自陇右的黑边白心板瓜。
她剥不动太多瓜壳,便偷梁换柱地取了点儿巧,拿南乳去卤外壳更为薄软的牙签白。
八宝豆腐羹中的瓜子,并不拘束于所用品种。
牙签白更为脆甜,故而宋喜只用南乳,并不加糖盐烘炒,而是将其卤制。
如此做出的豆腐羹,在味道上便也与师父所做的并无二致。
羹汤里用料繁复,像这样极为细微的差别,苏淮竟未待品尝,便一眼就辨识了出来。
若不是对菜品已足够熟悉,他又怎么会瞧得出这其中的不同?
可宋喜的这道羹,素来是只做给泰和宫那位爷的。
难不成……
“你从前竟吃过?”
宋喜不解。
“宫里面除了师父,就只有我尚还知晓这道羹的做法。你知道我的羹和师父的羹不同,便是既吃过师父做的,也吃过我这羹汤?”
相较于宋喜的无比惊讶,苏淮实在平静太多。
似乎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夜里面,尚膳监若不伺候在御前,品菜试毒的便是我。”
苏淮竟是因此,曾吃过两种不同的八宝豆腐羹。
宋喜倒从未想过,除了皇上,宫里面仍存在旁的人,常常能够有如此口福。
苏淮既然久在御前,那便是尝过不少泰和宫那位爷的御膳了。
不止这八宝豆腐羹,恐怕师父他老人家诸多的拿手好菜,苏淮都曾经吃过。
可尝菜不过是一箸、一匙之事,苏淮难道全凭了天分甚高,才轻易辨别出极细小的差异?
转念一想,宋喜便也就懂了。
毕竟这道菜可是八宝豆腐羹呀,是皇上传菜时钦点过最多次的宵夜。
哪怕苏淮他每次就只尝过一口,年深日久,也总能对这道菜异常熟悉的。
既然连他都已觉察出了两种豆腐羹的不同,那么……
“皇上是不是也早就知晓了,他传的宵夜并非师父在做?”
“知晓已换人不假,但我与他并不知,做宵夜的是你。”
正因如此,苏淮今日在见到牙签白后,方才恍然。
他吃了那么久的御前宵夜,原来从许久之前,便皆是宋喜所做的了。
“师父他老人家年岁渐高,故才未依旧守在灶前的。”
如同做错事被人捉到一般,宋喜弱着嗓子,心虚地低声辩解。
“我也是被他老人家赶鸭子上架,才替他在灶前守着,夜夜等候传膳。”
“皇上又不曾怪你。”
苏淮瞧她这模样可怜,轻笑着安慰她。
“至少在两、三年前,你便已开始替冯天厨值夜了吧?”
那时候起,御书房的宵夜,皆多多少少有了变化。
他与皇上尝过了那些菜,遂猜出是冯天厨已后继有人。
宋喜惊奇地点点头,叹苏淮说得极准。
“的确是三年前,我开始替师父做每晚的宵夜。这么说来,已过了这么久,皇上都未曾追究此事。”
小姑娘心情复又好转。
“这说明,皇上他认可我的菜呢。定是因为我多半菜品,皆与师父所做的如出一辙!”
苏淮含笑不语,并未败她的兴。
这姑娘灯下黑,不明白哪怕再得真传,只要是做菜之人不同,就算用料与手法尽皆无异,做出的菜仍旧会给人一种不同的感觉。
问题倒是不大。
宋喜的菜,虽不尽似了她师父,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说话间,宋喜手中的羹已不再飘热气出来。
她亲手为他做的菜色,他是想尽早一尝的。
此时恰已经能入口,苏淮便伸了手来,将宋喜端着的汤碗接过。
碗壁上留存着余热。
宋喜久在灶前料理,以指触及这碗,并不觉烫。
可她担心苏淮被碗烫到。
苏淮托住了汤碗,宋喜却没松手。
两相施力的空当里,汤碗翻落,豆腐羹洒在苏淮的衣袍上。
“呀!”
宋喜惊叫,顾不得碎裂在床边的碗,只连忙替苏淮擦拭。
羹汤清淡,可却到底污了他一身素色长衫。
这事情发生得巧,怪不得谁,宋喜却自责得很。
好在碗中羹汤已不热烫,总归未伤及苏淮。
宋喜以布帕擦去多余的汤汁,瞧着苏淮已浸湿的袍衫,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淮倒是不在意身上污迹。
他拉住宋喜,未教她继续于床前乱转。
“当心。”
他指了指地上碎瓷。
瓷片锐利,他只怕她误踩上去,会被扎伤。
宋喜垂眼看去,总算是止了频频踱步,明白过来,应先将碎瓷收起。
她将地上的瓷片扫净,放去门外,又端了清水进来。
“你且将脏了的衣裳换下,我替你擦擦身子。”
宋喜说这句话时,显得实在太稀松平常。
道理上,此话并无问题。
苏淮的衣袍被汤汁打湿了,他总要换一身干净的穿。
换衣之前,他身上沾着的羹汤,理应被先行擦去。
他生着病,而今卧床,总不好自己替自己擦洗。
汤碗打翻,宋喜亦有责任,合该帮他做这些事情。
更何况,他们是对食夫妻。
二人相互照顾,本来就天经地义。
故而宋喜对苏淮说,让他将衣衫褪了,她替他擦洗身子。
苏淮却仍怔在原地。
这姑娘要他对她赤|裸相见,却分毫都不脸热的……
小姑娘拧好了干净的帕子,抬眼望向帐中。
苏淮还是以原本的姿势,和衣靠着床栏。
“你怎么还不脱呀?”
她倒是问得理直气壮,带了点儿嗔怪之意,催他。
“这衣裳脏了不说,又还湿着,可别害得你再落下病。”
宋喜仍惦记着,苏淮他尚在病中。
她见苏淮不动,便干脆拿上帕子,自己走了过来。
“你起身,我帮你脱就是了。”
宋喜的手,已触到苏淮襟侧。
苏淮像惊弓的鸟,于一瞬间回神,猛地避开宋喜,躲进帐内。
他这样蜷缩在帐子里,整个人背对宋喜,反吓了宋喜一跳。
“你……!”
宋喜万没料到,他竟是这般反应。
苏淮久久无话。
宋喜试探着,轻拍拍他的肩。
他身上僵硬异常,显然正紧绷着神经。
“苏淮?”
宋喜试着唤他。
他却愈发朝床帐内缩去,全然不理睬她。
宋喜不晓得,他到底在避什么。
她又不是洪水猛兽,至于他这样躲闪?
向来皆从容淡定,平和安宁的人,何时曾如此局促过呢?
她不过是要帮他擦身呀……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小姑娘苦思冥想,就只寻出来这样一个不像样的答案。
她帮他擦身子,她不害臊,他反倒羞成这样!
苏淮这负隅顽抗的反应,都比得上那些个贞洁烈女。
宋喜心里面笑他,却又担心他挂不住面子,半点都不敢笑出声来。
“咱们俩可是夫妇。”
宋喜耐着性子,在床边轻轻坐下。
她柔声细语,朝苏淮好生哄劝。
“夫妇呀,本就是最亲密的人,哪怕互相间瞧了身子,又能怎么样呢?”
宋喜垂着头,将手里面的帕子抖开,复又慢慢叠起。
“你我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可以做,更何况只是在彼此面前换衣。”
将帕子仔细叠好,她转过头,再瞧帐中苏淮。
“我都不因此而怕羞呢,你说说你,何至于怕成这样?”
苏淮却分毫不为所动。
甚至在宋喜倾身过来,欲瞧他神色时,他反而将脸埋去了枕旁。
他躲她躲得厉害。
该说的,宋喜也都已说了。
她见自己劝他不得,也再无旁的方法。
无奈一叹,宋喜将帕子轻放在他身旁。
“你不要我来帮你,却也不好再穿着这湿衣裳。”
她站起身,朝他叮嘱。
“今儿我便先回去了。你且记得,莫着了凉,尽快将衣裳换下。”
经过桌旁,她又瞧住桌上的豆腐羹。
“这羹,你待会儿换好了衣服,趁热多少喝些。该吃的饭、该服的药,千万别再落下。”
她终究是记挂他的病呢,虽说“病去如抽丝”,可她仍盼着他能尽早好起来。
“我不在时,你照顾好自己。你若受苦遭罪,我便要跟着一块儿心疼的……”
苏淮仍没有丝毫动静,躲在帐内,并不理她。
多说一句,小姑娘只怕自己便要哭起。
她话落,不敢再看苏淮,推开门,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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