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宵之8
“那地方眼杂得很。”
平涯轻轻摇头,语调冷而低沉。
“你实在应该庆幸,昨日只被我撞见。”
得他如此提点,宋喜不禁后怕。
“至于你说给杜蘅的话,莫进你姐姐的耳为好。”
平涯自袖中取出一块腰牌,塞进宋喜手中。
“她素来宠你无度,两相比较,定会偏袒于你。而我既视苏淮为友,则必站在他那一方。”
这腰牌,宋喜初次见苏淮时,便曾用过。
虽只能临时出入皇城,用过即废,但相比于繁琐盘查,它毕竟省时得多。
“事情尽管阴差阳错,却到底立誓毋废。我今日助你,亦是助他。”
腰牌交与了宋喜,平涯复朝她嘱咐。
“来日你不必另行相报,只莫要以此为由,再劳你姐姐费心便是。”
宋喜因了平涯这一拦,恰与他近到几乎无间。
她只消微微抬眼,便能见到他下颌处的线条。
刚毅,硬朗。
若偏要挑出个缺憾来,也仅是光洁无须。
忽略掉这一点,宋喜觉得,毋论御厨、太医,还是各关卡的护卫……就连泰和宫御座上那位爷,都不如自家姐夫这样,丰神俊朗。
实可谓“刀削斧凿”的英气相貌,怎么就可惜了竟是宦臣?
不过呀,就算是宦臣,也到底统领二十四衙门,是为宦臣之首。
“谨遵姐夫教诲。”
收起心底的稍许唏嘘,宋喜乖顺俯身,朝着平涯告辞。
一路疾行,未至午时,宋喜便已赶到了浣衣局。她轻敲上斑驳破旧的院门,应门的竟又是芳嬷嬷。
“真是巧了。老身还在想,那小公公到这已有一会,典膳你也该来了才对。”
芳嬷嬷见到宋喜,笑着迎她进院子,却未再向苏淮的住处领。
“大人见到那小公公上门,面上不显,其实准着慌得很,都忘了命丫头们避避呢。”
她指指院中清池,朝宋喜悄声解释。
“老身我只有代劳,让她们提前下去用饭,好独自守在这里,等典膳你过来。”
“多谢嬷嬷好意。”
宋喜欠身施礼。
“老身这里还有好些活计要忙,只得怠慢典膳,教你独自寻过去了。”
芳嬷嬷抬手扶她,弯起眉眼再笑。
“大人请了那公公入屋相谈,地方便是上次那里,典膳快些去吧。”
点头应下,宋喜循着记忆走到苏淮屋外。
她方要抬手叩门,却闻得杜蘅带了忿恨嚷道:“你既然承认下来,彼时你已猜到,宋喜她即是我心悦之人,为何竟做下卑鄙行径,夺人所爱?”
“所爱?”
苏淮的声音略低,似乎话中含笑,又似乎仅在平静温言。
“我又怎不能说,宋喜同样是我苏淮所爱?既得知冯御厨有心许她给你,那天夜里,我自然容不得她轻易逃开。若说谋求所爱,亦算卑鄙,你今日前来寻我,岂不亦然?”
“若有师命在先,她必然会遵从。我已暗中喜欢了她多年,就算未曾直言其名,至少事情算众人皆知。而今我得她师父青眼,此事便算要水到渠成,你却横插一脚,捷足先登!你不是夺人所爱,又是什么?”
苏淮未理睬他话中怒意,仍答得浅淡从容。
“平涯送她给我在先,她师父逼她反悔在后。你在司礼监摸爬多年,总不会时至今日,还天真到以为,你是冯御厨心中最优人选?依我所见,且不论他究竟如何得知、得知多少我与敏贵妃的隐密,至少他的确将欲以你做盾,抵挡无尽风波。杜蘅贤弟,你不过是他的无奈下策。”
“就算……”
杜蘅语现犹豫,却随后更为坚决。
“就算我真的是冯御厨一时情急的‘出此下策’,又有何妨?在他那明眼人看来,我至少胜得过你!你既然知晓自己与敏贵妃的勾当,知晓皇上罚你至此的用意,你又怎敢违抗圣意,逼迫女子与你结对?喜姐姐何其无辜,你又怎么能害了她呢?你从来非她良人,又何以如此自私?!”
一室寂静。
就连躲在门后的宋喜,亦能隐隐听到,上一刻仍还从容的苏淮,乱了呼吸。
“自私?呵……”
苏淮凉笑,笑中酝酿进宋喜不懂,却清楚尝得出的苦涩。
“你既说你爱她,又怎不知,‘爱’这一字从来自私。我知道自己非她良人,知道我苏淮配不上她,但是那又怎样?杜蘅,她现在是我的人了!你纵是如何,亦夺不走她!喜姐姐?叫得倒是亲昵!这称呼如今也是你能叫的?”
宋喜不知道,杜蘅哪里说错了话。
苏淮竟这样失控起来……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说些什么。
如此咄咄逼人的锋利话语,断不似苏淮这样的人,能够讲出。
她刚要进去帮劝,门已被人拉开。
眼见着杜蘅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她匆忙间躲去旁侧。
“毓庆宫中之事,倒是不提也罢。只不过皇上贬我到这皇城之外,多为老弱病残之所,的确如你所言,定不会容我再近女子。”
苏淮见了杜蘅欲走,亦是回过神来。
“宋喜如今处境凶险,是我彼时冲动之错,好在事情尚且不及传扬。平涯、宋喜我俱会亲自解释,湘杏与冯御厨则皆精明不比寻常。”
他上前拉住杜蘅,语气有所缓和。
“想要瞒住皇上,保得宋喜性命,而今所差唯你一人。此错既铸,我断不会放她离开,而你若仍怜她,还望……”
“我自然不似你般无耻!她何其无辜,我怎会不辨是非,危及她的性命?”
杜蘅气极反笑,恨恨一拂衣袖。
“皇上面前,我自当守口如瓶。只盼你尽早收手,莫再害她!”
杜蘅已走。
苏淮却久久立在门前,不动分毫。
宋喜藏于门外,蹲得双腿发麻。
她忍不住欲挪身子,怎料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谁?”
苏淮有所察觉,低声喝问。
宋喜干脆直起身来,扶着墙,开口应道:“我……”
勉强走到门前,她怯怯抬头,看向苏淮。
苏淮眼中尚有惊诧,却已然伸出手来,将她扶住,轻拂她衣角处的尘土。
几乎是被他半环在怀,宋喜怔愣着将他望住,遂又不解皱眉。
仍旧是她曾见过的清澈眉目,仍旧素淡长衫……
鼻端仍旧嗅得到干净好闻的皂角香气,宋喜却如何也寻不回,那般初遇莲仙的惊艳错觉。
乍看下,这清清冷冷的男子,只是如昨清冷罢了。
寂静温文,仅此而已。
究竟有什么东西变了?
宋喜长久凝视,而后恍然。
“杜蘅才是我们三人里,最无辜的那个……你不该逼他,那般利用他。”
苏淮一怔。
而后他和暖地笑,将她牵入屋中。
“我不请托于他,你则必死。你且说说,你可是妇人之仁?”
宋喜仔细思索,而后哑然。
苏淮所言,她的确驳斥不得。
“先不说我。你知道了他喜欢你,还求他去劝说冯御厨,让冯御厨肯容我。你这样做,难道就是应该?”
苏淮语气仍暖,眼中含笑,向宋喜温和问出。
宋喜自知惭愧,垂首,咬唇不语。
犹豫一番,她遂挽高了左侧衣袖,露出道道见血的骇人紫痕。
“身、身上还有……都是拿火钳抽的。我害怕哪天真的被师父给打死了,所以才腆着脸,求杜蘅他救我。我原本、原本不知道他的情意……原本也不知道,师父为何将我往死里打。同你结对,竟真是会丢性命的事!”
宋喜再度怯然抬头,小心翼翼向苏淮央求。
“我如今,懂得了师父的苦心。苏淮掌印……你会放过我么?”
苏淮轻托起宋喜的手臂。
指尖触及伤痕,他便立刻离手,生怕碰疼了她。
“为何藏着不说?原来你那样对他,是有苦衷……”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凄哀,有些赧然地缩回手臂。
师父打得奇狠,她的确觉得疼。
可这宫里面,谁家师父不打徒弟?
师父他老人家,又向来最严格。有哪个师兄师姐,没挨过他打?
这事情实在不好向外说道。她就连对杜蘅,也只是片语带过。
因未将苏淮视作外人,她才勉强讲了出来。可苏淮这心疼她的反应,是否太过了些?
宋喜按了按有些发烫的颊,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如同你,既知晓杜蘅心意,仍求他去做说客。我不肯将你放开,又反迫他守口如瓶。你我所为相似,我怎会到如今才明了,你亦是有苦衷?我早该猜到才对……”
苏淮痛惜哀怜,揽宋喜入怀,轻抚她身上的伤。
宋喜自五岁入宫以来,终再入家人怀抱。
她只需全心信任、全心依托。
就如同有人,在她头顶上撑起了天,供她找补过早遗失的无忧童年。
无忧……无虑……
她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了。
宋喜幸福而满足地倚着苏淮,忘记了去想他那句“你亦是有苦衷”。
宋喜自己的苦衷,是要了半条命的伤势。
那么,苏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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