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纪老爷是个冷酷而心狠的中年男人,虽然嘴上说着一切为了宣平侯府的荣耀,但实际上想的永远是他本人。
当然,他可以说自己是宣平侯府的侯爷,为了侯府就是为了他,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掩饰不了。
自私的人套上了再多的壳子,还是自私的。
曾经,纪芙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轻信一个道士的批命,而不是信任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的命格是府上找了长生观归一大师算的,这位据说是云游四海去了,她觉得其实是这人已经跑没影了。
正如同在寺庙里抽个运势签子,也要拿去给师父们进行解说释义一下那般,除了算出本身随着她出生后而存在的客观情况,还要有个解读,也就是所谓的批命。
从命理来说,纪芙薇与亲爹纪老爷是天生相克的,但如果单看纪芙薇本人的命数,那原来该是一路顺遂至于青云直上。
大虎小虎雄虎雌虎,都是好老虎。
但偏偏又有一山不容二虎。
所以在听说“生而带煞,尤冲父命”的批命之后,纪老爷不愿意承受任何可能的风险,也不考虑化煞或改写,只打算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一干二净地解决。
从一开始,他就没期待过这个女儿,他想要的是能传承侯爵的嫡子——
果然生出来的也是个孽障。
但是那归一大师也说了:
“不能直接落胎或夭亡,煞女幼而枉死,怒冲本家气运,恐化鬼刹女前来复仇。”
“少不得养到及笄,再……”
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想法子弄死,纯粹是怕鬼婴带怨复仇,又因为她命本身太好,与纪家又是血缘联系,纪老爷很怕镇不住这妖邪。
同时,当今陛下萧晟煜自登基以后,大力整治了这些乱象,虽他是佛门居士,但从紫河车炼丹到邪尼淫僧,他处理了不知道多少人。
即使是宣平侯爷想要在家里开坛做法,也少不得要斟酌一二,一个小冒险就可能丢了家里传下来的爵位,他侯爷的风光不再。
故而,也不是什么慈父心肠的不忍,甚至影影绰绰的,纪老爷还盼着纪芙薇在乡下受不了苦日子,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很自然地没了也好。
偏偏,纪芙薇活了下来。
纪老爷努力了很多年,有一直以来潜移默化的抵制和忌讳在,他很清楚知道他那爱他至极的好妻子不可能再对这个亲生女儿有任何怜悯,在她心里,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儿是四姑娘纪花梧。
果然接回来之后,纪芙薇的日子过得并不见好。
若不是出了向二公子病重,向家需要门当户对的姑娘给儿子冲喜甚至殉葬的事情,纪老爷是一定会冷眼等着她去死的。
命是他给的,还让她活了十几年,也不算亏待了她了。
直到此时,看着着装明艳而容色出众的纪芙薇,纪老爷才不由地心生感慨:
“命可真硬啊……这么多次,怎么就让她侥幸活下来了呢?这命格就真的这么好?怎么就偏偏克了我纪呢?”
可是,他现在已经拿捏不住她了。
按着纪老爷的习惯,像这种被明确说了会阻碍他道路的人,不管是克他性命还是克他功业,他都半分不会姑息,绝对不会容忍。
此类的事情他没有少做,尤其是官场上挡着他的人,不管是什么手段,他不介意去做。
可偏偏陛下就是不多看他一眼!
“给父亲请安。”纪芙薇福了福身,双眸自然低垂。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此时面对曾经让她困惑与恐惧的好像深不可测的亲爹,她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纪老爷的视线落在纪芙薇身上,他没有喊起,纪芙薇也不多客套,这就自己起来了。
他眸色一凝,却素来欺软怕硬,面对此时的纪芙薇反而不敢厉色相逼,嘴上倒是和缓着口吻,应了声好。
好一个明德夫人啊!
他恨不能咬牙。
“怎么不说话?”
“父亲不开口,女儿不敢冒犯。”
“你我父女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
“规矩大过天,女儿便是出嫁多年,如今更成了明德夫人,也不敢忘记当年家中给予的教养和训诫,万事律己。”
两人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换做以前,纪芙薇可能还没办法如此“自如”地对答,但如今想想,又有什么好怯懦的呢?
纪老爷要名声,要荣耀,要他一个人风光无限,不容许自己内外有半分的瑕疵,所以凡事他哪怕心里想着也绝不沾手,就如同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却永远只暗示纪夫人等人来磋磨她一样。
纪芙薇一双猫眼儿显得格外浅淡,淡到好似没有了情绪,红唇微抿,莹润的双唇与饱满圆润的唇珠更加分明。
她抬头看去时,才让人觉得女娲在造人时果真是有偏爱的,有些人天生便是用心创造出来的尤物。
可纪老爷只觉得这张年轻又漂亮的面孔好似那恶鬼套上了人皮。
看看,她在算计我这个亲爹呢!
他心里想着,嘴上却道:
“梶桥是你的亲弟弟,少不得要你多看护一二,以后还得仰仗弟弟给你撑腰。出嫁的女儿家,没有娘家人是不行的。”
纪芙薇勾了勾唇,仍是浅浅地笑着。
原来他们是知道的。
“虽说你们当年有一些小矛盾,但这不是梶桥当年还是个几岁的小娃娃吗?”纪老爷道,“我记得那是条小土狗吧?死了便死了。”
“再说,你们姐弟情深,你又何必那么计较。你弟弟当时没见过这样的小狗子,你与他分享一下又何妨?不过是一条狗。”
七岁都该男女分席了,纪芙薇可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已经过了八岁的生日。
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了,随着他的叙述,她一下便想起了曾经的噩梦,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好像闻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那是尸体的味道。
她好像摸到了僵硬的毛绒绒的躯体,那是死亡的残骸。
她的眼前似乎重新陷入了黑暗,以至于她不得不用指甲掐进了手心里,来让自己不至于当众失态。
这一刻,纪芙薇无比想要见到她的陛下。
这世间最强大的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这所有人里独对她最好的人——
她的恩人,她是如此渴望又思念他。
“怎么这般的表情?”纪老爷面上多了几分埋怨,但不知为何声音里多了几分古怪的笑意,“你弟弟当时不懂事,只是懵懂,是那背了主的下人自作主张,才叫人打死了那小狗……”
“唉,我还听说你从一群奴才手里把那土狗抢了回来,为此还遭了你母亲惩罚……”他说。
“你这样不好。”
纪芙薇只能感到手心愈发尖锐的刺痛,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噩梦,那不敢对任何人言说的更深的恐惧——
是她没能照顾好那可怜的小狗儿。
“你既是姐姐,就该让着弟弟。一早让梶桥摸一摸小狗不就了事了?梶桥这么活泼可爱,你怎么人心拒绝他?”
不是这样的!纪芙薇清楚记得这“好弟弟”是如何拿着弹弓找了大块的石子对着狗眼睛弹射的。
“梶桥本性不坏,就是你母亲教得太娇纵了一些,但毕竟年纪还小,一点小任性也是不妨碍的。一家人,怎么能这么斤斤计较?”
那孽障打狗,抓狗尾巴,撕扯狗毛,还说要人把它杀了给他做狗皮脚垫……
“父亲。”纪芙薇咬了一口舌尖,剧烈的疼痛之后,她微笑着问他,“您可知道今天纪梶桥丢了府上的面子,又被陈世子瞧不起了?”
“我旁的不懂,这大略就是父亲和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弟弟吧。”她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撕破脸皮的不可置信,在那其中还有被撕扯下假面之后类似于窘迫和恼怒的情绪。
纪芙薇却觉得一阵快意。
她很早就想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能够说出口。
她觉得自己好像仍然被关在柴房里,在那片黑暗中抱着濒死的小狗儿,感受着它的呼吸慢慢地消失,它的温度一点点褪去。
最后,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她闻到了一股更加恐怖的又微妙的味道。
那味道在她身上好像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洗了三五遍澡被何奶娘骂也没能够洗干净,久到她似乎现在都能感觉小狗儿的灵魂就在她的身边。
她好害怕。
但又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更可怕的力量。
那股力量让她冲破了孝道、血缘等一切之规矩对她的约束。
让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嘲讽却又不那么“失礼”的语气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的辛讽。
最后,她用一种似乎是担忧但又更像是嘲笑的语气问她的“好爹”。
“纪老爷,有您这样英明正直的老爷,有母亲这样公正无私的夫人,还有梶桥这样天真可爱的世子——”
从她的鼻尖发出一声很轻的笑声。
“这宣平侯府,还能有未来吗?”
纪老爷的脸色倏然就变了。
“放肆!”
他被激怒了,但也正是因为她说准了,他才会那般生气。
纪芙薇收敛了所有的表情,连做面子请罪的动作都不想做。
她是被陛下和娘娘看重的人,他们都不是死守规矩、会叫她委屈的人,不如说——
陛下看不惯的事情,便拨乱反正了。
娘娘见不得的事情,便从此取消了。
孝悌是很重要,可惜打从一开始,宣平侯府就没有能够实现哪怕一点,既无长、也无嫡,法不法、尊不尊。
当爹的不教,当娘的不管。
后院给媵妾分权,前院被族亲占据。
小的藐视大的。
庶的抢夺嫡的。
奴才拿捏主子。
本来就是没规矩的地方,立再多的假规矩也没用。
至于下面的人,更不可能遵守了。
纪老爷愤怒地指着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纪夫人唐荷突然闯门而入,一脸悲戚:
“老爷啊!”
“你可知道今儿发生了什么?!”
“咱们儿子可受了大委屈了……”
纪老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习惯了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内外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时候差不多了,再不赶去该吃不上昌平侯府家的酒席了。”纪芙薇面无表情地说着并往门口退,压根没看她的纪夫人也得不到她一个眼神。
“芙薇在此告退。”不用他们回应,她已经走出了屋子。
才走了几步,纪芙薇就听到了身后屋子里纪老爷责备纪夫人的声音,甚至她猜测他又一次对她动了手,但很快,纪夫人唐荷委屈又疯狂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老爷,贱妾都是为了您啊!”
像是尖叫,又像是哭嚎,在她记忆里,纪夫人经常会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
只有纪老爷能让她这般激动,也只有纪老爷能让她重新安静下来。
如果纪老爷不出现,她就会疯狂地砸东西,打人,辱骂,做所有疯狂的事情,直到筋疲力尽。
很快,后头院子里的声音又变小了。
好像安静了下来,但纪芙薇知道他们只是放低了声音说话,只需要纪老爷稍微做出一番温柔小意的体贴模样,纪夫人就会像是得到骨头的狗狗那般,乖乖地坐在那里,听他吩咐、按他指示。
纪芙薇也不想这样在心里形容生母,但她对纪夫人已经没有半分的母女之情了。
“走吧。”她说,“我们快些上马车,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婢女们没有跟进去,并不知道屋子里纪老爷和纪芙薇说了什么,只看见纪夫人哭丧着脸进屋子,似是想要抱怨什么,想来想去,不外乎是今天送嫁发生的那点儿事情,但纪家的应对着实差劲。
光是这番作态,就让他们皱起了眉头。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府上小姐的大婚,还将喜宴办得这般隆重,但身为长辈却哭哭啼啼的,活像是死了人一般,哪里是疼爱女儿的样子?
“主子,怎么了?”天冬面露担忧。
“这里真冷。”纪芙薇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凉意从心底泛上来。
“那便与姑娘说个好信儿。”莲心姑姑方才有事没有候在外面,这下回来了,脸上还多了几分笑。
“怎么?”她一张白皙的面孔被红色的狐狸皮衬得分外娇小,红唇又格外艳艳,宛若雪中梅花。
“那位……”莲心姑姑含糊道,“咱们府上的大主子在外头不远等着主子呢。”
这一刻好似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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