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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小桑——在忙?“

        采桑深埋着头,凝神观察着试剂的变化,一动也不动道:“在忙,快滚。”

        散洇走进采桑的实验室,轻车熟路地翻出阻隔剂喷雾,往自己身上喷了几道,凑到采桑身边:“看什么好东西呢?”采桑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事?”

        “我来,是要和你讨论一下资金的问题。”

        谈到钱,采桑没什么心情继续观察变化了。毕竟没有散洇的资助,他也没钱去购置反应材料和实验器材。他摘下护镜,坐在椅子上转了九十度,面向散洇:“出什么事了?你提供资金,我提供给你研究的结果报告,这不是当初就说好的吗?”

        “你别紧张,我没有反悔的意思。”散洇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最近的报告,质量上似乎出现了些问题。”

        采桑闻言猛地站起来:“质量问题?!不可能!”

        “你别激动嘛,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散洇也站起来,双手扶住采桑的肩膀,安抚他说,“我指的是——似乎缺少了某些内容?”

        散洇暗示性的话语让采桑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而这细微的变化全被散洇的手掌所感受到了。散洇看着采桑的侧脸,笑容加深几分:“你果然研究过那位天外来客,对不对?”

        “你——”采桑反应过来,双眉紧皱着,眼中含着不满,“你诈我。”

        散洇笑而不语。采桑沉默片刻:“你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些?——别告诉我是因为好奇。”

        散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采桑冷哼了一声:“‘贤者之眼’?我才不相信那些玄乎的东西。”

        “我知道,所以当初我才选择支持你的研究。”散洇好脾气地温声说,“我很欣赏你严密的逻辑思维。只不过,正确的东西未必都相似,不是吗?我们也许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合理的解释,但不可否认它确有效用。”

        采桑没有说话,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翠绿色的眼睛透过镜片注视着散洇,那审量的目光显示他正在权衡些什么。良久,采桑开口道:“你……会因此对夕兆不利吗?”

        散洇笑吟吟地直视着他:“守护者和他还有誓约未解,如果小兆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们最锋利的矛不也跟着出问题了吗?你觉得,我会那样做吗?”

        “……”采桑沉默着转过身,打开了锁住的抽屉,从其中掏出一个不厚的文件夹递给散洇,“不许带出去看,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散洇接过,迅速地翻阅了一遍后,看向采桑的目光已不再那样笑意盈盈:“你对此有多少把握?”

        “……六成。”

        “啪”的一声,散洇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将其递还给采桑:“意义非凡的发现啊。”

        采桑双手接过,疑惑地打量着散洇微笑的侧脸。直到现在,他也看不太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散洇总是以一副笑脸示人,采桑却觉得他远比看上去的要复杂、深不可测。

        另一边。

        冥莪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夕兆也不想整天窝在房子里,打算出门走走,顺道将向邻居借的卫生器具还回去。

        昨天尥就和他说过,对面住的是位颇具特色的女性。夕兆听过也就忘了,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门缓缓打开,露出其后主人的面孔,夕兆才骤然回想起昨天尥的那句话,明白了尥口中的“特点”究竟指的是什么。

        面前的人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长发微卷,披散在双肩上。浓眉星目,唇红齿白,脸部线条锋利深邃,仿佛是雕刻家一寸一寸凿出来的一般,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古典美。

        夕兆整个人都呆住了。并非因为面前人的美貌气质,而是因为此人虽美,但却美得十分矛盾。其妆容打扮,周身气质都倾向女性,但其面目特征,身材形状,都很体现出明显的男性特征。两性特征在一个个体的身躯上产生激烈交锋,碰撞出来的火花的确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夕兆却怔怔地看着他,觉得此人与自己相似又不似。相似在何处?他们二人都是混淆了性别概念的存在,不能简单以男、女判断;与此同时,差异也十分突出。面前的人眼中神采飞扬,周身散发出自信的气息,可见他或者她,并没有为自己身上性别特征的矛盾之处苦恼。更何况,虽然此人身上男性的生理特征明显,可是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她的眼神、站立的动作,散发出来的气质,都明确地表达了她身为女性的优雅、大方。

        而夕兆却不同,他自小就被人刻意误导,对于自身性别的认知总是处于两相矛盾、水火不容之中。他似乎总是出于男女之间模糊的交界之中,因此一眼看过去,让人难以分辨雌雄,留给人的印象只剩影影绰绰的幻影,不似人间物。

        两个人对望良久,似乎彼此都被对方给震住了。最后,还是邻居阅历稍长,扫了一眼夕兆手里拿着的器具,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你就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我记得昨天,是个俊俏的黑发小哥来找我借的。”

        “那是我哥哥,今天他不在,我来还给您。谢谢。”夕兆掩去自己眼中的惊讶,将手中事物递还给她。

        邻居伸手接过,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指甲涂成鲜丽的红色。

        “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不用这么客气。我看你长得韶秀,不如我们交给朋友。我叫汶辛,你呢?”

        夕兆不太自在地别过脸:“夕兆。”

        汶辛看出他的不自在,也不强求,对着他亲近地笑了笑:“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我就叫你小夕了,你也可以叫我一声汶姐姐。”

        夕兆盯着他,嘴唇张开又闭上,最后也没乖乖叫姐姐,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告别汶辛后,夕兆面朝前目不斜视地走着,问:“你怎么将那人认作女性的?”

        “看出来的呗,”一直隐藏身形的尥冒了出来。刚才夕兆和汶辛交谈时称自己为他的哥哥,尥是一字不落全听见了。此刻心里暖洋洋的,为自己多了个弟弟高兴,说话间也更加亲近,“这种人虽少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是男是女,全看个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的心定了,旁人也能感受到。”

        夕兆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这个世界真是开放。”

        “这就算是开放吗?”尥望着身边街景,“此前从未这样认为,只觉得本该如此的。”

        “旁人看这事觉得不值一提,却不知道当事人究竟会经历多少苦楚。只不过,如果这里的看法真像你说的那样,或许也能少遭一些磋磨。”夕兆说着,神色虽然始终淡淡的,语气里却染上些落寞。

        尥没听出夕兆话音里的同病相怜之意,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低落,知道夕兆有自己的心结,没有贸然开口纾解,而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看,是送信的篷雁回来了。”

        夕兆也跟着抬头望去。

        只见前方耸立着一座挂着深色旌旗的高塔上方盘旋着不少通体褐黄的大鸟,这些鸟形如大雁,背覆信筒,在接引人的指引下依次而落。

        “那是什么?”夕兆问。

        “那是信塔。群聚地之间相距太远,又有春厄不时出现,所以其他群聚地的人想要联系在下城的亲朋好友,就只能通过训练好的篷雁送信。信塔是专门的收发处。”

        夕兆轻轻点了点头,路过信塔时往里望了一眼,只见其中人来人往,有人抱着一大捧信筒从顶楼下来,有的人则一件一件地拆来信筒,露出里面的信件来。

        这里的信并不类似他原来世界里长方形的信,而是以枯木金草为轴一圈一圈绕成桶状,再塞进细长的筒中。尥见夕兆目光落在那些枯朽苍老的枯枝黄叶上,解释说:“春厄易被绿植吸引,而排斥枯萎的植物,所以为了不被春兽袭击,信件都需附上一些枯枝或者黄金草——黄金草并非绿植,又随处可见,所以时更常见的‘信符’。”

        夕兆一面听,一面望着街景,目光上移,落在远方高耸入云的夏庭之上,夏庭形如巨树,周身泛莹莹白光,如同白玉打就,夕兆突然想起他见到的刻世之树的本体,一株与寻常树木没什么区别的小树,躯干呈深褐色,叶宽偏深绿——刻世之树也是绿植。这样一道认知如同流星般划过夕兆的思绪,他暗想,难道说刻世之树是与众不同的?还是说这其中有更复杂的原因?

        他和尥两个人走在街上,远远的能看见城墙后燃烧的冥火,夕兆凝视着那幽蓝色的火焰,心想,是因为冥火吗?冥莪为什么能够掌控冥火?他又为什么能够不受冥火高温的影响?种种问题挤在他心头,此时却被腹中传来的坠坠的饥饿感给压了过去。在夏庭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出来了就只能自己觅食。尥看起来也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苦着脸说:“中午吃什么?”

        夕兆本想说随意,一摸口袋却发现不妙:他身上分文没有。夕兆看向尥,有些尴尬:“……你有钱吗?”

        尥一怔,笑起来:“有的。夏庭拨了不少,再加上贤者大人也私下给了些,凭此生活绰绰有余。”

        听见散洇的名号,夕兆却有些不乐意。他本来就不喜欢欠人人情,此刻更是胸中憋了一口气。两人在街边饭馆吃完中饭,夕兆远远望着城墙上几点渺小的人影移动交换,那是卫队守城士兵在换岗。他想起冥莪的干练,心中下定了决心。

        回去路上,夕兆有意再次路过了信塔。这一次他却没有仅仅在塔外观望,而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尥诧异而隐蔽地跟在他身后:“你想干什么?”

        夕兆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走到前台接待处问:“你们这边还缺人吗?”

        前台坐着个忙碌的小姑娘,听见夕兆的声音,她匆忙抬起头瞥他一眼,嘴上一边答说:“左拐进第一个房间填个表——”她说着,动作却突然顿了顿,像是确认一般又抬起头看了夕兆一眼,眼含惊艳,想了想,大声喊道:“汶姐!”

        “欸,小叶,叫我什么事?”

        夕兆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转头看去,居然在这里见到了他的新邻居。汶辛朝他大步走来,看见他,表情又惊又喜,笑容不似作假。

        “汶姐,这女孩想来应聘,麻烦你带一下。”

        汶辛打量夕兆一眼,见他神色古怪,却没有直接出言反驳,当下心中便揣度出四五分,豪爽地揽住夕兆的肩膀:“交给我!”

        她领着夕兆走进办公室,从分门别类的文件中挑出需要的递给夕兆,示意他填写。她干这些事时嘴上也没闲者,问候说:“真巧啊。你说是不是,小夕?”

        夕兆接过表格,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喊道:“汶姐姐。”

        汶辛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这小家碧玉的动作,由她那张刀凿斧刻的面孔做出来,给人感觉却十分自然。夕兆看得茫然,笔尖也停留在性别选项那栏,没有继续填下去。

        汶辛注意到他的犹豫,刻意开口问:“小夕,你是女孩?”

        夕兆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那,是男孩?”

        夕兆沉默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从小以来,他一直被当作女孩养育。十二岁前,她一直被人夸奖长得秀丽可爱,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她也一直坚信这一点,为自己身为女性所拥有的姣好面容骄傲。可知道她再大一些,学习了基本的生理知识后,才发现自己和女孩应有的模样有本质的不同。

        当他发觉自己的怪异后,一时间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他去问自己的家长,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和女孩子的身体不一样,大人却只是皱着眉,厌恶地看着他的下半身,仿佛那是什么阻碍,是肮脏的事物,呵斥他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夕兆至此更加坚信自己的身体是古怪不洁的。

        到了后来,他的第二性征发育得越发突出,他逐渐意识到,或许自己本来就不是女性,而是男性。可是,他的性别究竟应该怎样决定呢?是由他的身体决定,还是他人的眼光决定,还是由他自己决定?他此前一直厌恶自己的身体,厌恶这上面让他不同于女性的异质,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孩。人人都说他是女孩,夸赞她漂亮,可是当他不再是女性后,漂亮的面孔反而成为了一种贬低。

        他掩藏的秘密在高中暴露后,人人都当他是个异类,女生觉得他恶心,男生觉得他古怪,于是在外人的眼中,他变得不男不女。而失去了外人眼光的锚定,就连夕兆自己都开始感到彷徨迷茫了。他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他应该是男性还是女性?他否认自己是女性,可也没有承认自己是男性。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暂时将这个问题抛掷脑后,直到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直接的提问,他张开嘴,踌躇好半天,却只能轻轻吐出几个无措的字眼: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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