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十一章
马贵人性子爽利,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竟是个难得的真诚的人。又舞技娴熟,热情火辣,玄凌愈发爱怜她,一月之中常有七八日要召她奉驾。尽管盛宠如斯,她在我面前却恭敬一如初始。这样一个内秀之人,十分值得我交好,因而待她愈发亲厚真诚。利益之交下,情谊愈盛。
乾元十四年十月,我不敢等皇后来安排,自己着手准备生产之事。自姜忠敏被处置后,朱德顺接掌内务府。他是玄凌的亲信,素日行事谨慎,稍有不妥就要在李长面前汇报一声。而他上位,到底是承了我的一番恩惠,又兼太后皇上对我这一胎重视,我要的事物都是他精选细挑亲自送来的。
然而我并不去拉拢他,前面姜忠敏因为谁下台,这些宫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精儿哪有不知道的?这朱德顺一颗心只向着皇上,连皇后的脸子都不十分看,更何况我?经过茶叶事件,我对内务府也不敢放心,但凡他送来的物件我都使周源和竹锦查验过。幸而是我多心了,那些物件并无半点问题。
死物好说,只要经验老道的人都能验出个七八。最关键的是人。此时我岚意楼的弊端就显现出来。当初我为了安心养胎,借着茶叶事件将新进的宫女们全部打发走。临到用人时候,可信用的人仅有八个。其中还有三个是内监,二个未长开的小宫女。真正能进产房的也就是宝莺菊清和竹锦姑姑。
无法我只得从外部找人,幸得马贵人和眉庄都答应亲自带人过来坐镇。眉庄还将她家族安□□来的两个稳婆借我。我一壁感慨世家女丰厚的资源,一壁发自内心的感激。周源将他一个老交情的孙媳妇拢来做奶娘。竹锦也介绍了一个老实可信的奶娘。
虽然人数到底少了些,但其他的我也不敢相信。十一月皇后派来稳婆、奶娘等人物,一切准备妥当。越临近日子我越发小心着。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才午觉起来,下身突兀的疼痛。竹锦经验丰富,立刻唤来菊清二人合理将我搀进产房。喜儿飞奔去睿和堂请马贵人,翠儿去请眉庄,小钱子去请方海,小顺子去禀报皇后。剩下粗使宫人准备热水,周源指挥。
我才躺到床上,菊清已经请了稳婆进来。宝莺帮我褪了裙裤,竹锦看了一眼,笑着宽慰我道:“还要等一阵子才正式发动。小主别怕。”我抓紧了被角,紧张的点了点头。香炉散发出甜腻的香气袅袅席卷了整个产室。这样浓腻的香味,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又一阵疼痛袭来,我闷哼一声,瑟缩了身子。
竹锦坐在我床边陪我说话:“刚开始痛的不厉害,小主别怕,也别叫喊出来,留着力气发动的时候再用。方太医说小主胎位正,小皇子也没有长的太大,虽然是第一胎,生起来也很快的。也不知道小皇子长的像小主多些还是像皇上多些。”
我果然被她引开心思,道:“也许是位帝姬呢,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我倒是想要个帝姬。”竹锦笑道:“小主还年轻,日子长着呢,这回不拘是个小皇子或是小帝姬,都会儿女双全的。”
及到了酉时三刻,我正式发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几乎淹没了我。竹锦怕我咬坏牙齿,塞了软木在我嘴里。菊清匆匆的进来,附到我的耳旁,小声的道:“惠容华和马贵人都已经到了,惠容华在检验药材,马才人盯着宫女内侍,周公公在小厨房坐镇,喜儿翠儿亲自看着药炉子。方太医带了药箱,正庭院里等着呢。小主安心。”又捧来粥我吃。
我下身又疼心里又害怕,几乎没有胃口。到底硬生生的吃了下去。竹锦看我疼的一阵一阵的□□,怜惜的为我搽了搽汗,道:“小主忍着些,现在叫喊只把力气喊光了,没了劲力。”
撕裂感刺痛我每一根神经,我只死命咬着嘴中的软木,我不禁怀疑,孩子生下来后我一口齐整的牙齿还能幸存几颗?时间一刻刻过去,我疼的眼晕目花,恍惚中捕捉到竹锦脸上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我心中咯噔一下,起了不好的预感。
挣扎着吐出嘴里的软木,我颤声问道:“姑姑,哪里不妥?”竹锦连忙堆着笑脸安慰道:“小主安心,一切顺当着呢。”我见她如此,心里越发不安,厉喝道:“姑姑!”竹锦无奈只得道:“小主产道只开一指,奴婢担心……”
产道打不开意味着什么,即使我这个从来没有生育过的也知道,一尸两命!竹锦连忙宽慰道:“已经煎了药,小主吃过后,就能打开了。”说着接过菊清端来的药喂我,我强撑着喝了半碗,洒了半碗。
我难产的消息风一般的吹过整个宫廷,皇后銮驾降临岚意楼亲自坐镇,皇上的仪元殿彻夜灯亮。太后也斜倚着床一宿未眠。然而我的力气却越来越小,已经有人出去请教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了。菊清重重抹了一把眼泪,哭叫道:“方太医一直说小主胎位正又保养得宜,如何能开不了产道?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一壁说着,宝莺已经赶来,两人紧紧站在一处,怀疑的扫视众人。
昏昏沉沉间,我恍惚看见前世的爸妈慈爱的向我招手,我即刻就要奔跑过去,忽而腥热的鲜血从我的双腿之间蜿蜒而下。我猛然惊醒,孩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竟然能摇了摇头。菊清看见,与宝莺一道不顾有人阻拦,扑到我床头,取下我嘴里的软木:“小主?”我蠕动着嘴,尽量大声说话,事实却轻的比蚊子还小:“香……香……药……”
宝莺立刻一盆水浇灭香炉,菊清已经打开窗户。众稳婆连忙阻拦,菊清拔下头发上的银钗高叫道:“谁敢挡我,我与她拼命!”说着一把狠狠扎在上前阻拦的一个稳婆脸上。那稳婆惨叫一声,宝莺趁机赶来打开了后面墙的两扇窗户。
竹锦也见场面混斗一团,极力大声喝道:“快去把那婆子绑了!”眉庄推荐的两人对视一眼,扑了上去。菊清脱得身来,闯出门去,大呼:“有稳婆造反,要逼死我家小主!”皇后悚然一惊,立刻站起身道:“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眉庄见菊清发髻散乱,衣衫也给扯破了,焦急道:“皇后娘娘,此刻哪里容得了细说?赶紧进去看看才是正经!”马贵人本就离产房近些,大声道:“惠容华说的是。”说着竟带着人就这样直喇喇的闯了进去。
皇后兀自还在厉喝:“马贵人你胆敢惊扰产妇?!”马贵人的大嗓门已经传了出来:“快来人,果然有人作乱!”眉庄闻言也顾不得皇后了,带着人就上前。竹锦趁乱出来,将残留有药汁的药碗交给方海查验。
眉庄马才人带着力气大的粗使宫女,轻易将作乱的稳婆拿下。三五个人死命押着她,彩月在她怀里搜出两包药粉。眉庄马贵人押着人带着罪证出了产房。
门窗大开,屋内的香气散尽,竹锦沉着吩咐道:“稳婆去关门窗,菊清你掐小主人中,令她清醒些。宝莺你在小主太阳穴、眼底、鼻下涂抹精油。无论如何在方太医送来解药之前,小主不能昏过去!”
方海动作很快,不过一刻半钟就配好了解药。竹锦扶着我在怀里,吩咐菊清给我灌下。药力很快发挥作用,我已经可以被疼的大喊。竹锦喜极道:“阿弥陀佛,能喊了就好。”到底我身子底子强健,胎儿又不大,一个时辰就产了下来。婴儿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旭日恰巧破云而出,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竹锦将小婴孩擦洗清爽,用小被子紧裹严实,抱出去给皇后看:“恭喜皇后娘娘,安小主产下一位小皇子!”皇后脸色微变,眉庄与马贵人俱都欢喜异常,不顾彻夜未眠的疲累之躯,凑上前看。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然有人大声道:“不好,小主血崩了,快请太医!”
玄凌下了朝,立刻有小内监禀报安芳仪产了皇子。玄凌大喜过望,如今他二十八了,年将而立才得第二子,喜不自胜。重重赏了传话的内监,大踏步流星向太后请安去,欲与太后分享喜事。
太后也得了消息,竟比玄凌知道的还清楚些。知道安芳仪生的艰难,险些母子皆去,正数着佛珠念佛。见玄凌满面春风进来,不禁笑道:“皇帝大喜。”玄凌给太后请了安,笑道:“同喜,同喜。”
太后数了一会子佛珠,见玄凌仍是欢喜不甚的样子,皇帝的子嗣实在过于单薄,暗叹一番,才道:“安氏为皇上产下二皇子,皇上打算给安氏封个什么位分?”玄凌听太后如此问,以为太后也是欢喜之下,要提拔一下二皇子的生母,于是道:“安氏进宫才两年,自去岁六月承恩自今才一年多点时间,已经连晋六级。且她出身着实差了些,纵然生育有功,也不好封的太高。母后看,从三品婕妤如何?”
太后笑着道:“皇上想的自然周全。安氏这一胎从才坐胎就怀的艰难,她身子弱有心疾又有那些茶叶,到了中间出了鹅卵石事情,临到了,又生的十分凶险。
皇上说安氏出身差,确实也差,才一个举人的女儿。母亲微寒出身,二皇孙的血统高贵也比不得予漓,现在还小,待得大了如何在予漓面前露脸?倒是让她母妃位分高些,将来二皇孙脸上也好看些。
又有祖上规矩,婕妤也没有资格抚养亲子。二皇孙是安氏拿命搏来的,将二皇孙抱走给他人抚养倒显得咱们凉薄。端妃又一直病着,敬妃看着是个不理事的,陆昭仪轻浮,都不合适。”
玄凌觉得太后后面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沉吟道:“那依母后的意思?”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哪有什么意思,这不是和皇上商量着呢。哀家想着,婕妤与贵嫔只差一级,不若就封了贵嫔吧。贵嫔才能算得上正经主子,能住一宫主殿掌一宫事物。将来安氏抚养二皇孙也便宜些。”
玄凌点头道:“也罢,看在皇儿的脸上,就册了贵嫔吧,赐居长杨宫主殿。”太后笑了笑,道:“安氏因生育之功一步升了三级,确实有些打眼。二皇孙满月满周皇上也不必再晋她位分。如此,应能平息后宫怨望。”玄凌这一次头点的爽快,道:“就依母后。”
太后咳嗽了几声,竹息连忙端上参茶,玄凌接过亲自奉与太后,轻轻抚着她的背道:“母后尚在病中还要为儿子操心,是儿子不孝。”太后抿了几口茶,笑着道:“哪里是为你操心?哀家是为的是哀家的孙孙!莫说哀家只是说几句话,若能再来几个孙孙,哀家一篓子的话都是说得的。”
玄凌赔笑道:“等皇儿长大,让他日日来母后身边奉承伺候,才能还了母后为他费的心思十之一二。”太后拍了拍玄凌的手,慈爱道:“我是他祖母,为他费些心思是应当的。”顿了顿又道:“哀家老了,身子不中用,一年中有大半年病躺在床上。可怜予漓那小小的一个孩子,跟着哀家饥一顿饱一顿的,还要日日在哀家面前尽孝,伺候哀家喝药。难为他一个小人家了。”
玄凌道:“为祖母尽孝,乃是人伦大道,是他该做的。”太后微微阖眼,脸上露出疲色:“皇帝孝顺,便要哀家的皇孙孝顺。只是哀家这里暮气沉沉的,也不怕煞着了他?皇帝舍得,哀家也不舍得!”
玄凌道:“母后的意思是?”太后道:“二皇孙有他亲生母亲教养,只可怜我的予漓,竟是个没有亲娘的。哀家想要为他择一个母妃,让他承欢膝下,能享母子人伦。”玄凌道:“母后看中了谁?”
太后道:“予漓生母是正二品的妃子,再不能挑个不如悫妃的。正二品以上,只有端妃、敬妃,端妃常年病着,还不如哀家。敬妃虽也是妃,资历却不如悫妃。哀家瞧着竟只有皇后合适。”说着,眼中扑簌簌的滚下泪珠儿来,“哀家的两个侄女儿竟都是儿女缘浅的。宜修倒养了个皇孙,三岁不到就去了。柔则则干脆和皇孙一起去了。”
玄凌想到发妻难产而逝,不能相伴到老,心中情绪翻腾,眼角湿红。太后继续道:“柔则临去前一直惦记着宜修,如今宜修能有了儿子,她九泉之下知晓,必是十分欣慰。她与宜修是同父的亲姐妹,也是你的元妻。她既是宜修孩子的姨母也是你孩子的嫡母。她也算是有后了。”
玄凌心神大震,立刻点头道:“母后说的极是。皇后膝下空虚,定能待予漓如亲子一样。”太后啐道:“休要提予漓生母!她那样心黑歹毒的人也配做予漓母妃?!凭白给哀家的予漓抹上洗不掉的污点!日后予漓成长,朝中大臣京中的世家要如何说予漓?那个生母残害庶子的皇子?哀家是断断不能容的!”太后喘了口气道:“更改玉牒,予漓生母一直是宜修,从来与那个毒妇不相干!”
玄凌同意,辞了太后着手去办。
待皇帝走了,太后长叹一声:“想不到临到老了,还要这般算计。”竹息为一下一下的为太后捏着肩:“太后为了皇后费了大心力,只盼着皇后能理解太后的用心良苦。”太后闭着眼道:“哀家这两个侄女儿。柔则太善良,宜修太狠辣。宜修这么些年竟把持着后宫的肚子,否则皇上正当壮年,何以子嗣单薄?若不是她几次三番的向安氏下手,哀家几乎给她糊弄过去!”
竹息宽慰道:“等改了玉碟,大皇子既是长也是嫡,皇后有了嫡长子,再不会像如今这般。”太后闭眼叹息:“希望如此。可恨宜修不能容人,否则安氏孩子产下就抱到她身边抚养,岂不比予漓这般记得自己生母的要好?宫里每年那么多人都悄没声息的没了,安氏娘家又远……”
竹息心里一激灵,连忙打断太后的话:“如今这样更好,大皇子是嫡长子,岂不比有一个长子有一个嫡子来的便宜?大皇子纵是记得悫妃又怎样,那样一个失德的母妃他还能认?再说玉碟更改后,大皇子就是正经嫡出,悫妃也只是庶母。”太后点头道:“若非有一个嫡长的名头,哀家岂会轻易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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