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懵懂生
锦汀溪。
花蹊阁内,一只灰羽的燕儿当空掠过,在晴湛湛的天上划了道转瞬即逝的痕。
它稳稳落在雕花窗前的枝头,胖胖的羽翅一抖,望着卷云婉转啼声。
惊闻鸟啼,沉眠多日的奚静观凄惶地睁开了眼。
唇齿间弥漫着血腥气,她试着出声,却仿佛被一双大掌扼住了喉。
“福官……”
含混不清吐出二字来,奚静观再没了喊人的气力。
她这副嗓子犹如被人拿锯子揦了数月,破锣似的,眼下再无用武之地。
花蹊阁内静悄悄的,石棺一样。
奚静观虽是多病之身,这般疼痛却是头一遭。
她猜想自己定是害了什么罕见的疾病,心口钝痛愈演愈烈,顷刻间浸透四肢百骸,久久不能平复。
脸上一片粘湿,奚静观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擦拭,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随之而来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铺天盖地的酸楚。
至于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为何酸楚,她只觉茫然。
奚静观想,她许是做了什么梦,破碎的梦里有间荒寺,寺里有只老鸟,与之一同浮现心头的,还有一块歪歪斜斜金漆脱落的匾。
很快,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荒寺与老鸟,她也记不清了。
眼下正是春日时节,奚府却并不太平。
“我就不信,折枝梨花还能将人给折死——”
奚世琼怒气冲冲,大掌用力掼在桌上。
黄花梨木桌应声而裂,成了城门被殃及的池鱼。
瓷盏带着温热的茶私奔,殉情般滚下桌去,砸在一双长靿靴上。
靴子的主人拉着一张长脸,未及而立,背着个药囊,约莫是个郎中。
“那梨花难不成是神佛降世,我奚家的女儿还折不得了?简直一派胡言!”
奚世琼负起双手,说罢尤不解气,又道:“老夫就是烧了那片梨花林,谁又能奈我何?”
路郎中将脖子一缩,额头上的汗珠又结着伴儿滚落下来。
他来不及抬袖拭净,只不停拱手道:“折得,折得,奚小娘子千金之躯,自然折得。”
年纪不大的郎中急得嘴里冒火,不禁暗暗叫苦。
近来春江水暖,和风一吹,锦汀溪内百花都鼓了苞。
五日前,奚静观到白梨林内赏花折枝。
美人游春,本是一番乐事,谁料她竟倒在了梨花枝下,自此一睡不醒,宛若离魂之尸。
奚氏乃锦汀溪内滔天权贵之一,奚世琼膝下有二子一女,独女体弱,是位病美人。
奚世琼向来将奚静观视若掌上明珠。
奚静观一出事,奚府上下全乱了套,随行的童儿婢子不知挨了多少鞭、受了多少训。
贺州府1金口一开,道:“若有杏林好手能救得静观,当赏银百两。”
告示一贴,有那贪图钱财的,要来撞个气运,挎着药箱得意洋洋迈进奚府,无不垂头丧气而出。
路郎中偏不信邪,东方既白时领着小童登门,入那花蹊阁内不过二刻,脸上也白了几分,心内悄悄下了定论:
奚静观,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又是懊恼又是心焦,如此几番思量,路郎中难免有些神游。
奚世琼见此情状,胸口一阵阵发闷,脸上的络腮胡一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道:
“今日小女若是不醒,老夫定要请令尊入府吃茶。”
这便是威逼了。
路郎中又惊又怕,思及家中老父,肠子又悔得青了些。
病急乱投医,路郎中心知,今日平安走出奚府才是要紧。
他心下一横,只得咬牙道:“奚公2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疾病,奚小娘子万不会药石无医,她之所以长睡不醒,皆因……”
“皆因什么?”
奚世琼拧紧了眉头。
诳语有些说不出口,路郎中提了提药囊,才道:“失魂之症。”
“失魂之症?”奚世琼闻所未闻,催道:“你且详尽说来。”
路郎中素来信奉君子之道,不常扯谎,被奚世琼如此一问,难掩心虚。
他微微移开视线,盯住地上碎裂的茶盏,“失魂之因有二:一为遇仙,二为撞鬼。”
奚世琼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后,问他:“依你之言,我家小女是遇了仙还是撞了鬼?”
这话不如不问。
路郎中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奚世琼的掌上明珠撞了鬼。
他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方才望闻问切,见奚小娘子面红如花,乃是遇仙之兆。白梨林中梨花正盛,令爱又有沉鱼落雁之姿,若无意外,她应是遇了花仙。”
“邪仙!”奚世琼脱口便骂。
路郎中做贼心虚,被惊得打了个冷颤。
他心中后怕,不敢接话。
奚世琼却无暇顾及他,只转身唤来个童儿,吩咐道:“去清天观里请须弥道长来。”
童儿应“是”,转身便要出得门去。
道长须弥,清天观观长首徒。
路郎中舌桥不下,心道奚氏果真权势滔天,不请则已,一请便要请来一尊大佛。
他对须弥早有耳闻,自忖道:“若让须弥小儿来此一观,当场戳穿我的伎俩,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路郎中暗道不妙,急得面红耳赤,快行三步,将童儿给拦了下来。
“奚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遇仙乃人生喜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素来只听闻有人烧香拜佛跪求仙缘,哪有人会将仙缘往外赶?再者言之,道士能驱鬼辟邪不假,赶神撵仙,怕是不成。”
奚世琼略一沉吟,陷入两难境地。
“此言不无道理。”
他向童儿抬了抬眼,童儿会意,退至门外。
路郎中一口气还没松完,奚世琼便捋了把胡子问道:
“路郎中有何高见?”
他换了个称呼,笑得像只大猫。
脸上写着:笑里藏刀。
路郎中有气无处撒,肚子里的坏水儿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他故作高深,两只手袖在了一起。
“何须高见,办法早就摆在眼前了。春日遇春仙,美人撞花面,乃是喜上加喜。”
嘴皮一碰,话便落地。
路郎中自知没管住舌头,生怕触了逆鳞,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奚世琼。
见他并无不喜,路郎中才又接着说:
“奚小娘子生来体弱,最忌大喜大悲。春日遇神这等双喜之事,怕是冲了她的命数,多病之人一时承受不住,故而陷入长眠。不过遇仙不比撞鬼,万不可强行驱赶,应以以毒攻毒之法,送走花仙。”
谎话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外冒,冠冕堂皇的歪理一堆,路郎中说着说着,自己都要对凭空捏造的“花仙”深信不疑。
奚世琼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之上,直截了当道:“何必说得如此隐晦,不如开门见山,将法子告知于我。”
路郎中吸了口气,二字掷地:
“冲喜。”
“不行。”
奚世琼当即打断,转好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室内落针可闻,路郎中胆气泄了半数,又冷不丁被奚世琼拿眼刀一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他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既能解了自己的围,又能不伤及奚静观。
嫁人与吃锅底灰、泼狗血之类的手段相比,实在是温和太多。
奚氏既然爱女,姻缘大事自然不会|草|草|了事,风光大办难免要耗费不少时日,他抓紧时间多翻几本医书古籍,死马当活马医,将奚静观给医治醒来,自然而然就万事大吉了。
她若是婚后不醒,也能推脱给夫家的风水与八字。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奚小娘子已过二八,到了待嫁之龄,遇仙之劫又急需冲喜,奚公何不一石二鸟,借机为令爱择位良婿?”
路郎中自认有理有据,殷殷相劝。
奚世琼沉默以对。
路郎中动了动舌头,终是不敢再问,手心出了一层汗,背后寒毛直竖。
惹了这位煞星,他心想:完了。
“午间喜鹊喳喳,我道有何喜事,原来是小苑儿的姻缘有了着落。”
门外妇人之声宛若天籁,路郎中心弦一松,拱手行礼。
“奚夫人。”
萧巽摇着绣花小团扇,笑吟吟道:“路郎中,不必多礼。”
她扫了眼裂开的黄花梨木桌,朱唇轻勾,走过去拍拍奚世琼的右肩,道:
“前些时日,花婆婆提篮造访,指了个儿郎给小苑儿。”
奚世琼心不甘情不愿,暗暗在心里记了花婆婆一笔账,却不敢将夫人给晾着,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问:“姓甚名谁?”
萧巽眼波一动,瞧了眼路郎中。
她身后的童儿走至路郎中跟前,“请郎中去仪经堂喝茶。”
路郎中心中大喜,慌忙告辞。
周遭静了下来,萧巽踢踢地上的碎瓷,道出个人名:
“元侨。”
“不可。”
奚世琼回得斩钉截铁。
萧巽早有所料,叹气道:“元侨一表人才,年初又拜了冉遗老为师,前途可谓不可估量,究竟有什么不好?”
“元氏经年行商,不同于官宦世家,小苑儿与他结亲,是自降身份。”
奚世琼说完,又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她。”
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奚世琼只觉胸中郁气消散不少,吐气都畅快许多。
萧巽点点头,面不改色问:“小苑儿若是醒不来了呢?”
这句话在半空中化作利刃,直接扎进了奚世琼的心窝。
这一刻,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武将,而是街边被人肆意乱抽的木雕陀螺。
即便如此,奚世琼仍旧嘴硬道:
“我自有办法。”
一门之隔,奚静观站在和煦的春风里,生出些微怯意来。
恍惚间,她又记起了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阿耶与阿娘被囚在狱中,最是爱美的萧娘子发簪脱落,狼狈不堪,英豪一世的奚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涌上心头,仿佛在为梦中的遗憾送行。
门内二人争执不下,彼此间半步也不肯相让。
奚静观怔怔听了许久,待奚世琼又拍桌而起时,她轻轻推开了门。
“阿耶,我嫁。”
几道曲折深巷在锦汀溪旁连成了一片,自南往北数,第三条巷子口生了株槐树。
无人知晓它历经了多少年月,只知它如亭如盖,长得枝繁叶茂。
春夏之时,老槐总在青石板上投下大片凉荫。
凉荫里有块天然的大石,被人当成了桌儿来使。
久而久之,石头中间裂了一道细缝,两只蚂蚁在缝隙间路过。
大石前围了三五位公子哥儿,热热闹闹的,正头抵着头逗鸟玩儿。
“三郎,你这只雀儿生得好生俊俏,我瞧着就心生欢喜。”
这话听听尚可,作不得真。
燕唐头也不抬,心不在焉道:“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岂料那人得寸进尺,收了折扇近前,道:
“我要将透云儿借来两天,你给还是不给?”
燕唐微微侧目,“把你卖了给它做笼儿还差不多。”
惹来一通哄笑。
“卖豆腐咧——豆腐——”
吆喝声此起彼伏,豆腐婆顶着满头霜也似的银发,将肩上荷的扁担卸下,在巷口支起了摊。
两位妇人在摊前挑花了眼,扯着嗓门闲谈。
“听说了吗?奚静观死了!”
“闹得沸沸扬扬,想不听说也难。我还听说,奚静观之死,离奇得很。”
“是了,药罐子吊|命,也没吊住,白花了恁多银钱。”
“三郎,瞧什么呢?”
提着鸟笼的人兴头正起,余光见燕唐望着巷口敛尽笑意,好奇发问。
“没什么。”燕唐将手里的石子向地上一丢,“几只乱叫的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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