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忆秦娥陪着米兰老师回了一趟宁州。
这是米兰自三十多年前离开后,第一次回来。她是想祭拜一下祖坟,然后,也想看看一起学戏的师姐师弟。母亲去世早,那还是在她没有离开宁州的时候,山里发生泥石流,把家里连人带牲口,都卷得无影无踪了。好在父亲那天被抽到几十里外,去参加“农田大会战”,倒捡了一条命。却也是病病歪歪的。后来,她还把他接去美国,住了大半年。却因骨癌发现太晚,死在了异国他乡。宁州算是没有亲人了。她先去了米家的老坟山,已经荒凉得杂草丛生、蛇鼠乱窜了。唯有母亲的衣冠冢——母亲的遗体没有找到——倒是修葺得像模像样。坟前还有残存的祭物。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胡彩香掏钱重修过的。胡彩香的父母,埋得也离此不远。因而,年年上祭,她都是会到米兰母亲的坟上,恭恭敬敬跪下点三炷香,烧些纸钱,再要放一串鞭炮的。她嘴里还会念念有词:“姨,米兰离得远,她是让我代她来看你的。我也就是你的亲闺女了。”米兰听到这里,眼泪怆怆地就涌出来了。
胡彩香跟她是一个村子的人。小时一同出门打猪草,一同上小学,又一同考上县剧团,去背粮学艺。又是一同开始演的李铁梅AB组。从能割头换颈的好朋友,直闹到反目成仇的陌路人。说心里话,那时盼她突然得急症死、坐手扶拖拉机翻到沟里的心思都有。她一死,就没人跟她争主角了。何况胡彩香的确比自己唱得好。她们两人的条件是:她个头比胡彩香高些,苗条些,上台鲜亮些。嗓子仅仅是“够用”而已。这是当时团上好多老师对她的评价。而胡彩香是个子比她矮,腰比她粗,屁股比她大一些。嗓子却是出奇的好,出奇地能“背动戏”。只要一开口唱,没有人不说这不是块唱戏的好料当的。胡彩香那阵,靠的是忆秦娥她舅胡三元,还有一些老师的支持,总能上主角。而她,却只有黄正大主任和他老婆支持着。黄主任越支持,团上反对人越多。这种拉锯战,反倒把她拉得筋疲力尽了。直到后来忆秦娥(那时还叫易青娥)站到了台中间,才把她和胡彩香慢慢挤到舞台边沿去的。那时她跟胡彩香表面上都支持忆秦娥,其实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反正只要把对方从主角的位置上挤下来,促谁上去都行。何况忆秦娥那时的确行。她跟胡彩香的关系,是直到离开宁州,嫁人去了远方,才慢慢有了释然感的。回想起来,不就是为了唱戏,为了争主角,为了朝台中间站,为了人都给自己翘大拇指吗?竟然就把好端端的姐妹,弄成了那么大的仇敌。有时几乎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了。今天想来,她既想哑然失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尤其是面对被胡彩香修葺一新的母亲的衣冠冢。
她也买了香表纸马,去到胡彩香父母的坟头上,泪流满面,长跪不起了。
忆秦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感动。她不知道米兰老师这会儿在想什么。但从哭泣中,从长跪不起中,分明感受到了米老师内心深处,那份复杂情感的剧烈搅动。
回到县城后,天刚刚黑下来,她问米老师,是不是先在宾馆住下来。米老师说:“不,今晚去胡彩香家住。我们得让她好好破费一下。还得商量她去美国的事呢。”
她们就直奔胡彩香老师家了。
胡彩香老师住的是拆迁户的补偿房,在县城很边缘的地方。晚上到处都黑灯瞎火的。忆秦娥只知道地址,地方却很难找。剧团原来那块城中心的院子,已被开发商买去做了高档住宅楼。剧团人几乎很少有能买起,再“凤还巢”的。她们勉强找到胡老师的房子,家里有个孩子,却死活不开门。问来问去,才知道是胡彩香的孙女。她说奶奶在县城卖凉皮,大概要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她们就又到城里四处找。好在县城小,晚上热闹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很容易就把胡老师找到了。她是真的在卖凉皮。并且老公张光荣在帮着清洗碗筷、收拾桌凳。别说米兰开始有些认不出胡老师来,就忆秦娥也是有点半天不敢相认的。几年前,胡老师跟她在西京唱茶社戏时,那是刻意打扮了的。而现在,她已完全是个卖凉皮的老大妈了,与那一溜小吃摊上的任何一位大妈,都没有别样的韵致了。她两鬓飞满雪丝,头上竟然还戴着一顶医护人员用的那种白帽子。算年龄,胡老师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子,却已完全与“演员”“主角”“台柱子”这些名词,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在吆喝着,并且吆喝声比别人的都大。声音倒是纯正、甜美、有腔、有调的有范儿。旁边还有人在轻声说:“到底是唱戏的,连卖凉皮,都吆喝得跟人不一样。”她的摊子前,顾客明显也比别人多些。忆秦娥要朝前走,却被米兰老师拽了衣襟,说:“这样会不会让彩香难堪?”忆秦娥也不懂她们师妹之间的关系,也就没朝前走了。她们在离胡老师较远的一个摊子前,坐了下来。这里灯光比较昏暗,不太容易看清人的脸面。她们要了一碗鸡蛋醪糟,慢慢喝着,品着,就听胡老师那边突然唱起秦腔来。是有人煽惑,让胡老师来一段,胡老师就唱起来了。
她唱的是《艳娘传》里的一段戏:
(白)我把你个没良心的人哪!
(唱)奴为你担惊又受怕,
奴为你不顾理和法。
奴为你伤风又败化,
奴为你美玉玷污瑕。
奴为你黑黑白白明明昼昼夜夜心头挂,
你怎忍狠心撇奴家。
一段唱完,围上来吃凉皮的,又闹哄着让她再唱第二段。
胡老师就又唱了一段:
(白)咦,我把你个薄幸的人儿呀!
(唱)走的奴心乱脚步儿忙,
声声不住恨白郎。
临行时对奴咋样讲,
却怎么今日丧天良。
可怜奴千山万水高高低低遭魔障,
小小脚儿怎承当。
京城物博人又广,
该向何处找行藏。
忆秦娥听着这些唱,也不知心里是啥滋味,她甚至还突然想到了她舅胡三元。米兰老师听着听着竟然又哭了。她们师妹间的感情,还真不是她能完全理解得了的。
张光荣倒是一直乐呵呵地,在忙他的涮洗打扫。夫妻的日子,的确还过得有些其乐融融。
直到摊子上客人越来越少了,米兰才跟她一起走到胡彩香跟前。
她们俩的突然到来,几乎把胡老师吓了一跳。她的第一反应是:急忙解下连胸白围裙,又一把抓掉戴在头上的白帽子。她很是有些难为情地说:“咋是你们,回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你看这乱的,也是……也是没事,晚上出来练练摊儿……玩呢。做梦都想不到,米兰你还能回宁州。”
张光荣也过来给她们打招呼说:“米兰回来可是稀客呀!秦娥也成稀客了!你们回家里坐,这里我先招呼着,也快收摊儿了。”
米兰老师说没事,就在摊子上坐着聊挺好。胡老师到底还是坚持先带她们回家了。
胡老师家是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两室一厅。所谓厅,也就是能放一个长沙发,再放几个小凳子而已。沙发上、凳子上,还有地上,几乎到处都摆的是做凉皮、面筋、长绿豆芽、摊辣椒面的东西。从她们进门,胡老师就收拾起,半天才收拾出沙发来,让她俩坐下。她自己是弄了一只矮板凳圪蹴着。在昏黄的灯光下,忆秦娥突然发现,胡老师又老了一大截。真正成省秦人爱糟蹋的那种“过气”女演员形象了:肉厚。渠深。腿壮。脸胀。胡老师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直搓着有些发僵的脸面说:“看你们都保养得好的,我都成老太婆了。”米老师说:“再别瞎说了,你这一退休,自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怎么就成老太婆了。那是你的心理年龄。你一想着才十七八,脸上马上就开了花了。”“还开花呢,开红苕花、喇叭花哟。干喳喳的,一摸,都锯齿一样拉手。哪像你,命好,嫁了个好男人,保养得几十年不变地细皮嫩肉、油光水滑。再嫁一回,只怕还都要演一折《王老虎抢亲》呢。”“你个死彩香,还是那张不饶人的嘴。要放到四十几年前,才学戏那阵儿,我都能拿鞋掌把你的碎嘴抽烂。”两人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天。米老师说:“彩香,赶快收拾床,好让老姊妹躺一躺。跑了一天,困乏得就想当卧槽马了。”胡老师说:“还是到宾馆去睡吧,家里脏得,干净人是卧不下的。”米兰偏要坚持在家里睡。胡老师就从箱底翻出一套东西,把床上整个换了一遍,三人才躺下。
她们躺下好久,才听光荣叔从凉皮摊子上,驮着东西吭哧吭哧回来。胡老师又起身帮忙捡拾。最后胡老师吩咐,让他到隔壁杨师家去搭个脚。说他在客厅沙发上睡不方便,厕所是跟客厅通着的。光荣叔就连声答应着走了。
她们谝着谝着,又谝到了她舅胡三元。还是胡老师自己把话挑起来的,她说:“不怕秦娥不高兴,那时我得亏没听你那个死舅煽惑。要是跟他跑了,可能连西北风都没得喝的了。你舅就是个野人,没良心的货,这些年,在外面跑得连个人影都没有了。我要不是死跟了张光荣,恐怕连一个窝都安不下。张光荣是没啥本事,就会给人家修下水管道。他每天都在人家厕所里、臭水沟里爬着,可见天能给我挣一两百块钱回来,日子靠得住。他白天累得跟啥一样,晚上还帮我出摊子,生怕我遭了别的男人勾引。你说我都成老太婆了,他还死不放心,还把我当了潘金莲,你说是不是个怪货色。我倒想再勾引一个哟,可眼里放不出电了,那秋波,还真正成秋天的菠菜了。”胡老师一下把几个人都惹笑了。米老师说:“你那一对水汪汪的骚眼,我看现在,也是会给他张光荣戴绿帽子的。”胡老师踹了米老师屁股一脚,说:“这话你可不敢当老张说,说了他几天就吃不下饭了。你说老张这个死鬼,真是没见过啥的,好像我还是七仙女,是刘晓庆,是林青霞了,一城的老男人都把我惦记着。你说我这样子,还有人惦记吗?可我高兴。说明死鬼在意我。晚上他一跟就是半夜,也没半句怨言。早上四五点还要起来帮我蒸皮子,拌调和,烫豆芽。要是跟了你舅胡三元,你再看看,还给你出摊子、蒸皮子、拌调料、烫豆芽呢?一天到晚就是拿一对鼓槌,敲死样地乱敲。你让他帮忙刷碗,他会拿筷子敲;你让他帮忙蒸皮子,他会拿铲子敲;你让他扫地,他能拿扫帚敲;你让他摆桌子,他能拿指头敲。百做百不成的货,几时不敲死,他都住不了手的。听说在外面,把人家好几个打下手的牙又敲掉了。我要是跟了他,这牙还能保得住?不定早被敲成河马嘴了。”她和米老师都被那个形象的河马嘴比喻,逗得扑哧扑哧打着滚地笑起来。胡老师还说:“那就是个敲死鬼。前世辈子让人把爪子捆死了,这辈子放开,就是专门来活动那对死爪子的。”胡老师对她舅的控诉,不仅把米兰老师笑岔了气,就连忆秦娥也是笑得把嘴捂了又捂、把腹捧了又捧的。到了最后,胡老师还是关心着她舅的去处,问现在死到哪里去了。她说,可能在宝鸡、天水一带,业余剧团里敲戏着的。胡老师就说:“那双贱爪子,几时不敲得抽风,不敲成半身不遂,不敲死,他都是不会回来的。”忆秦娥还是笑。她能从胡老师的骂声中,感到她对她舅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谝完她舅,又谝起现在的宁州剧团来。胡老师说现在是惠芳龄的团长。米兰记不得惠芳龄是谁了,胡老师说:“就是当年给秦娥配演青蛇的那个娃。后来又是打架子鼓,又是唱歌的。折腾了一阵,最后还是回头唱戏了。说是唱戏,也没个正经戏唱了。县上有啥活动,给人家弄几个表演唱而已。旅游节唱《宁州好风光》;楼盘开市,唱《风水这边独好》;保险公司投保,唱《省下一口,还你一斗》,都是改上几句唱词,老舞蹈换身‘马夹’,就又满台胡扑着‘欢庆’起来。反正是‘打酱油’凑兴,挣几个小钱而已。连一台正经折子戏,都演得缺胳膊少腿的。还转成啥子,叫个啥幌子……又是集团,又是股份,又是公司的,名字长得把马嘴都能绊成驴嘴。”
忆秦娥一直想问的还是封潇潇。几十年过去了,这个结,依然死死拴塞在她的心头。这是她的初恋,不知那个朦朦胧胧的初恋情人,近况如何?直到把十几个人都谝过去了,胡老师才说到了封潇潇。胡老师说:
“封潇潇要说活得窝囊,我看也是活得最幸福的一个人了。整天都喝个烂酒,没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他经常睡在街道旁的排水沟里,连满街拉三轮车的都知道,这是剧团的封老师。他们遇见了,都会用三轮车把他送回去的。潇潇的老婆也没办法,整天就那一句话:迟早都是要喝死的。”
胡老师说到这里,还故意把忆秦娥的脸看了一下说:“都说封潇潇是爱你,才把自己爱成这样了,你承认不?”
胡老师一下把忆秦娥的脸给说红了。
胡老师接着说:“潇潇过去是多么乖的一个人,文武不挡的北山第一小生。没想到,自你走后,就成了酒疯子。说现在已是酒精依赖症了。这歹症候是一种瞎瞎病,并且是死都看不好的。他儿子用绳子捆住他,自己把绳子割断,还是跑出去喝了。谁拿他有啥办法?说家里还弄出去治过几回,能管几天,回来还是喝。一早眼睛睁开,就得吹半瓶子。基本也唱不成戏,是一个废人了。”
忆秦娥这一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也不知咋的,怎么就害得几个男人都成了这样。难道真有民间所说的那么玄乎,自己是克夫的命了?初恋情人封潇潇成废人了;刘红兵也成废人了;石怀玉又“逃进深山”当了“白毛女”。这是团上那些嚼舌根人说的怪话。他们的婚姻,至今也没了断。几十年的家庭生活,怎么就过得这样一团糟呢?
第二天,米兰要去看望黄正大夫妇。她说无论怎样,人家过去对自己好过。
昨晚听胡老师讲,黄正大从剧团走后,又调了好几个单位。人都不待见,还是好整人。说他当领导群众受不了,当群众领导受不了。退休后,还不安生,整天写告状信呢。自己写了不算,还组织人联名写。把几个单位的领导,都告得下海的下海,辞职的辞职,都说是遇见“活鬼”了。现在大概都八十好几了吧,仍闲不下,说又自告奋勇,当了他们那个小区业主委员会的头儿了。见天把一些老头老太太,弄得楼上楼下地开会。他一讲就是半天,跟物业办朝死里斗哩。说物管方面的头儿都换好几茬了,并且是换得一茬不如一茬。他们也就斗得更加上心、来劲了。动不动连警察都招了去。米兰听着光笑,说黄主任还有那么大的劲头。胡老师说:“嘿,死老汉劲气大得很着呢。大前年把老婆死了,人家端直找了个五十几岁的乡下保姆。保着保着,就保到床上,成老婆了。你都没见,现在活得满脸红皮团圆、油光水滑的,日子可滋润了。”
米兰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下黄正大的。她让胡彩香陪,胡老师坚决不去,说她在县城但凡碰见老黄,都趔得远远的。从没跟他招过嘴。最后,米兰做忆秦娥的工作,让她陪着去。忆秦娥也是碍于米老师的情面,才答应去了。谁知在小区门口,就碰见了黄正大。他正在组织人,给物业办拉白布印的大黑字标语:
“必须把贪赃枉法侵占业主的物管费吐出来!”
几个老婆子把一片白布没有绷展拓,他就后退到远处,高高低低地来回指挥着。
突然见米兰站到面前,他还有点认不出来了。是米兰做了自我介绍,他才一拍脑袋,连声噢噢噢了几下。甚至感动得还有点想落泪了。
忆秦娥站在很远的地方,不想靠近。她对这个黄正大,是毫无半点好感的。谁知黄正大听说她来了,还偏要大声闹嚷着,说大名演忆秦娥看他来了。几乎小区所有人都拥了出来,都想看看忆秦娥。弄得她是想离开都来不及了。关键是黄正大还大声霸气地卖派说:
“这就是我当年保护过的易青娥,你们知道不?也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忆秦娥!中南海里都唱过戏的人,知道不?当初是她舅走后门把她弄进来的。后来她舅出事了——她舅那个人不行,差点都让枪毙了,也是我一手保了的。知道不?为保这娃,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哪!先把她安排到厨房里烧了几年火,那就是最大的保护措施,知道不?其实是在暗中让人给她教戏呢。最后终于把娃促红成秦腔皇后了,你都知道不?秦娥,算你有情有义,成了这大的名,还能来看我黄正大,我黄正大这辈子也就算知足了。可惜你姨不在了,你姨要在,今天一准会给米兰和你包鸡蛋饺子吃呢。你姨的鸡蛋饺子,包得可香可浑实了。米兰知道的。”
忆秦娥还能说什么呢,黄正大到底是患了健忘症,还是要故意颠倒黑白呢?这才过去多久,并且当事人都在,他就敢这样张口说瞎话了。她本来想客气地对他微笑一下,毕竟是一个耄耋老人了。但她终于没有笑出来。她只在心里想:那时,黄正大怎么就能那样跟她和她舅过不去呢?到底为啥来着?
离开黄正大后,她本来是要去看老艺人裘存义,还有大师傅宋光祖的。他们都是她当烧火丫头时,像长辈一样帮过自己的人。四个给她排戏的老艺人,也就仅剩裘老师还活在人世了。她说看完胡老师,就去看裘老师呢。谁知在她和米兰从黄正大那里出来后,就得知:裘老师昨晚已经去世了。裘老师活了八十四岁。
她们的行程就不能不有所改变了。她说她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完了裘老师的葬礼再走。
也就在那天葬礼上,她不仅见到了封潇潇,而且还见到了让她受难一生的仇人廖耀辉。
廖耀辉是被宋光祖师傅用一个木轮车,把他拉到火葬场去送裘伙管的。他大概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忆秦娥。宋师告诉她,廖耀辉已经偏瘫在床好几年了,但他无论如何都要来送送老伙计裘存义。廖师说老裘是个好人,一生几次帮他圆了大场,转了大圜。要不是老裘,他廖耀辉恐怕早都在这个单位做不成饭了。廖耀辉并不是剧团的正式炊事员,却在这里做了五十多年饭。他家里没有后人,得了半身不遂,偏瘫在床后,团里就让宋光祖照顾他的起居了。剧团也穷,大伙工资才发百分之六七十。一月给廖耀辉发些基本生活费,已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医药费有些报不了,大家就凑点份子,把他老命延续着。宋师对她说:
“廖耀辉到现在还在嘟哝,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娥儿了。是他把娃的名誉损害了。让他得啥病,都是老天的惩罚和报应。他还说,光祖有机会见娥儿了,一定给娥儿赔个不是。说下辈子,他宁愿变一条狗,给娥儿看大门都行。他迟早都在说,他是丧了德行了。现在话也说不清了,可怜得很。”
忆秦娥远远地看着坐在木轮车上浑身颤抖,并且涎水四流的廖耀辉,看了很久很久。一刹那间,她好像突然原谅了一切:
这终是一个可怜的生命而已。
在快离开宁州时,她甚至给了宋光祖师傅几千块钱,说:“给廖耀辉买个轮椅吧,这样你经管着也方便些。”还没等宋师明白是咋回事,忆秦娥已经泪眼汪汪地转身离开了。
她不是哭廖耀辉的可怜,而是哭人的可怜。包括自己,都是太可怜的生命!
忆秦娥在裘存义的葬礼上,还看见了封潇潇。他不是站着,而是躺在灵堂旁边的一个壕沟里,醉得身边是围着几条狗,在吃着他胡乱吐出的污秽物。她怎么都止不住泪水的涌流:
人啊人,无论你当初怎么鲜亮、风光、荣耀,难道最终都是要这样可可怜怜地退场吗?
米兰老师直到最后,才给胡老师吐露,让她到美国百老汇参演秦腔的事。说就几句伴唱,相信她一定会唱得精彩绝伦的。
米老师说,她从十几岁时,就嫉妒着胡彩香那一嗓子好唱。这些年了,她一想起她的唱,心里就不免一阵抽动。
临走时她说,她九岁开始学秦腔,今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多少次,在美国做梦,都还是在宁州的秦腔舞台上唱戏。
她说她生命内核里,终还是一个唱秦腔的戏子。
离开宁州时,她紧紧抱着胡老师说,她在美国等着迎接自己的师姐。并说:
“你一定要来!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是为秦娥,也是为你才淘了这大的神,费了这大的力。你一定得跟秦娥一起来。秦娥,一定要把你胡老师拽来,一定!”
忆秦娥直点头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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