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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这次下乡,忆秦娥没有让刘红兵去。一来,是不喜欢他在团上的张扬。就好像他是团长似的,啥都爱拿主意,爱拍板。爱越过封导、业务科、办公室,直接“定秤”。团上已经有人叫他“大掌柜”了。二来是他爱朝“花枝招展”“蜂飞蝶舞”的地方扎。爱帮女娃提行李;爱帮人家上车下车;爱钻到人家集体宿舍打牌;爱挤到人家一堆吃饭;尤其是爱帮人家整理衣服、鞋帽啥的。谁的服装腰带没系好、耳环有点偏,他都能一眼看出来。并且是要亲自动手,帮人家朝好里捯饬的。有好几个爱情地位不巩固的男生,已经给她这个团领导撇过凉腔了,说红兵哥是贾宝玉一枚。有的还偷偷纠正说,不是贾宝玉一枚,是猪悟能一头。气得她也骂过刘红兵,说你脑子进水了,一天尽朝女人窝里钻呢。谁知刘红兵这个二皮脸说:“我是帮你密切联系群众哩。”
“联系群众,咋全联系的是女的?”
“男的也联系呀,可他们凑到一起就要喝酒、打牌、赌博,忆团座不是不让吗?”
“你不是整天也钻到女人堆里打牌吗?”
“可她们不带水,不赢钱,只给脸上贴纸条么。”
“所以你就见天给死皮脸上贴几十个白条子,演《诸葛亮吊孝》呢。丢人不?”
“哎,也是逗她们开心哩。开了心,不就更愿意给你打下手、跑龙套、当臣民了吗?”
忆秦娥咋都说不过他。这事好像也没办法朝细里说。不过,她倒也没发现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于自己的男人,忆秦娥自信还是没有到失控的程度。尤其是他对她唱戏、美貌、身体的那份稀罕,她觉得,还不至于让他节外生发出什么荒唐的枝丫来。加之演出任务重,见天累得咽肠气断的,好像对这样风里来雾里去的事,也就有些麻木了。
最关键的是,这次回北山过年,他爸他妈当着她的面,把刘红兵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股脑儿给他扣了“闲人”“混混”“街皮”“二流子”“橡皮脸”等十几顶帽子。说他年过三十的人了,要文凭没文凭,要地位没地位,到现在还是办事处一个没名堂的小科长。叫刘科长,带个长字也就是好听。说穿了,还不就是陪吃陪喝陪逛陪赌陪跳舞的二混子。看混到哪一天为止?他妈还说:“这下你爸也退了,连鹦鹉都跑了,还别说跟前的人了。谁也指望不住了。混得好,混得歹,都全靠你自己了。你爸为你的事,这几天还在找人说话。看那点余威,还起不起作用。他是想让你在办事处,先弄个副处级,然后再找人脉,朝正经地方安插呢。你总不能在办事处混一辈子吧?过了而立之年,是得考虑自己往起站的时候了。秦娥也不要拖红兵的后腿,让他一天到晚都卷到剧团里,算咋回事?就包括秦娥你,唱戏是有名气,可也不能一辈子都唱了戏吧。有了孩子,红兵再弄个一官半职,你就得想办法退出来,把红兵招呼好。哪怕学学打字什么的也行嘛。将来能安排到红兵一块儿,我看当个打字员也挺好嘛。”忆秦娥就再懒得听了。她从来都没觉得这个婆婆的话中听过。好在,她从来也没想着要跟他们在一起过日子。不过,她也拿定了主意,以后是坚决不能让刘红兵再随团外出了。至于他能不能拿上什么副处级,忆秦娥也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反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决不能让他爸妈认为,都是她拖了后腿,耽误他们宝贝儿子的美好前程了。
刘红兵还跟忆秦娥闹了一场,说他就不爱什么副处正处的,嫌“太捆人”。还说那都是身外之物。他爸都副专员了,说下不也就一夜下来了。人下来了,连鸟都跑了,何苦要受那份罪呢?他说他就爱戏、爱玩、爱逛、爱人多、爱老婆。可忆秦娥还是坚决没让他去,说她担不起那个赖名誉。说心里话,她觉得刘红兵一月拿了办事处的工资,也该给人家干点事了。
下乡一去就是九十多天,演了一百七十多场戏。光忆秦娥就演了一百三十多场。中途,刘红兵到底没忍住,还去看过一次。可待了几天,她就逼他回去了。直演到“五一”前夕,大家实在撑不住了,她才带着二团回西京的。
他们的行踪,其实刘红兵一直都掌握着。就在他们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刘红兵还给团上要好的朋友发过呼机,问大部队什么时候回来。那个朋友回答说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到家。谁知,那天晚上的戏,因突然下大暴雨而取消了。大家就闹着要连夜回。谁不是归心似箭呢。封导和忆秦娥就商量着连夜返回了。
车到省秦院子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左右。忆秦娥虽然累得有些站立不稳,可回家的兴奋,还是让她在上新楼的楼梯时,加快了脚步。
她没有敲门,她想着是要给刘红兵一个惊喜的。她甚至想着刘红兵这个赖皮,要是进门就纠缠自己怎么办。尽管累成这样,恐怕还是得满足他一下。毕竟有成百天没在一起了。想着想着,她甚至还有了点久别新婚的冲动。可当她扭开锁,轻轻推开门时,立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与一丝不挂的刘红兵,是像两条蛇一样扭结在一起睡着。大概是太困乏了,竟然连开门走进来了女主人的严峻事实,都浑然不觉。
地板上铺的被子、单子,已被揉搓得像是生死搏斗过的战场。裤头、连体袜、乳罩、裙子,撒得满地都是。沙发也都被搏斗者攻击得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用过的避孕套,也是尸横遍野地耷拉在地铺的周边地带。
也许是一种条件反射,刘红兵突然睁开了眼睛:“啊,不……不是说明天下午……五点……才回来吗……”
他大概做梦都没想到,情报会发生这么大的误差。
只听铁门“嘭”的一声响,忆秦娥已经转身走出家门了。
忆秦娥也听说过刘红兵是花花公子,可以她对男女之情的经验判断,一个人,对自己是那样的钟爱、稀罕、黏糊、娇宠,又怎么能跟另一个女人干这种勾当呢?从现场看,那种疯狂,让忆秦娥感到阵阵战栗,也感到阵阵恶心。就在这套新房里,她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刘红兵就曾疯狂得如雷如电过。他们把家正式搬进去那天晚上,发现沙发床脚与地板,是有巨大摩擦声响的。刘红兵也是把被子和她一起,抱到了客厅中间,摆开了另一个同今晚一样的战场。但这样的战场,每每因她的疲乏、劳累、冷淡、不感兴趣,而使战火常常骤然熄灭,炮哑烟消。她不敢想十五岁遭廖耀辉猥亵的场面。可每临这事,她又条件反射般地要想到肥头大耳的廖耀辉。想到他那白花花的、刮净了猪毛一般的大肚皮,以及毫无血色、像涝池脏水浸泡过的肥屁股。真是恶心透了。这样的场面一旦出现,男女之间的那点欢情,立即就变得不洁、不美、不快,甚至是淫邪、放荡、丑恶起来。她难以想象,刘红兵为什么对这号事屡有兴致,乐此不疲。虽然对刘红兵这个人,一开始,她也并不满意。可阴差阳错、三来四回的,一旦结婚,她也就认命、认理、认情、认夫了。她想着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既然捆绑到一起,那就是夫妻命了。可没想到,在她真的接纳并常常有点思念这个丈夫时,却突然遭到一记重锤,一下把自己叩击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从楼上走下去时,几次差点栽倒在过道里。但她还是强撑着走了下去。院子里还有好多人在走动。有些在乡下买了太多东西的人,还在卸车,还在把东西朝回搬运着。她不能不把自己藏身在黑暗中。她得等到无人时,才好从院子里朝出走。因为在车上,大家已经跟她开过很多关于久别胜新婚的玩笑了。说红兵哥一准把洗澡水烧好,就单等贵妃出浴了。她突然感到,自己像是被谁剥光了身子,虽然站在暗处,眼前却已是大白如昼的大庭广众了。她看见一个女的,用衣服上的帽子捂着头,从楼上跑下来,又急匆匆跑了出去。她感到这就是家里那个女人,个头高挑,也很漂亮。紧接着,刘红兵就跑下来了。有人还跟他开玩笑说:“红兵哥真是模范丈夫呀,这半夜的,都惊动起来了。忆团长不是啥都顾不得了,边解扣子边上楼了吗?”刘红兵支支吾吾地说:“噢噢,知道知道。我是给你嫂子弄吃的去。”“模范,一级模范丈夫!”刘红兵就出去了。
直到院子彻底安静下来,忆秦娥才从一蓬冬青中走出来。她手里还提着下乡的东西,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她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大门。
没想到,刘红兵就在大门外的黑暗中站着。见忆秦娥出来,一把抱住她,并在黑暗中跪下了。他说:“秦娥,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只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是真心爱你的……那女的,是推销化妆品的。真的没有啥,就为给你买化妆品……”忆秦娥立即挣脱掉他,继续朝前走去。他又追上来,再次跪在她面前。她仍甩掉了他,快速朝前跑去。他再一次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你打我几下好不?狠狠踢我几脚好不?我不是人!我该死!”可忆秦娥已经没有任何想打他、踢他,甚至骂他的意思了,只想立即、干净、彻底地抖掉他。刘红兵终于当街又跪下了。
这是一个还有车辆来往的十字路口,离省秦很近。也有团里刚回来的人,在出出进进。忆秦娥实在觉得面子无处安放,并且还有被堵住的大卡车,在使劲按喇叭。她就不得不随他朝暗处挪了挪。一挪到暗处,刘红兵就再次跪下,已是声泪俱下了。可她依然在做着逃离的决然努力。刘红兵说:“无论如何请你回家,我走,这是你的家。你不能在外面待着,不安全。我走。你只要回去,我立马走!”又折腾了几个回合,忆秦娥见已有团上人在朝这里靠拢。她才半推半就着,随刘红兵折腾了回去。
忆秦娥死都不想再进那个门了。刘红兵硬是抠开她抓着门框的手,把她拦腰抱了进去。当忆秦娥仍要朝出挣扎时,刘红兵已经选择自己离开了。他是一步跨出门,砰地反拉上,并紧紧拽着门把手不放的。他见里面再无开门动作,才慢慢下楼去了。
忆秦娥在房里傻愣了许久。终于,她扑通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是再次遭受了比廖耀辉损害名誉更沉重得多的打击。她已全线崩溃了。
她先后十几天没有出门。刘红兵也来敲过几回门,还试着用钥匙扭过几回门锁,她都没理。有一天,单团长也来敲。敲得久了,她就答了声话,说不方便,还是没开。她舅胡三元来,她倒是让进门了,却只能装作无事人一般。这事是咋都不能让她舅知道的,她舅一旦知道,为保护外甥女,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当初他就差点打死了廖耀辉,今天岂能饶了他刘红兵?她就闷在家里,用剪刀,把凡能剪的被子、床单、枕头、毛巾、浴巾,全都剪了。地也是用洗衣粉擦洗了无数遍的。像封导的洁癖老婆一样,她把所有别人可能接触过的地方、东西,都上了除垢剂、消毒液。凡是觉得洗不洁净的,干脆打了,扔了。尽管如此,可她还是觉得阵阵反胃。最后,她索性把新沙发和席梦思床,都当垃圾,让拾破烂的全搬走了。
本来这次回来,她是打算要回九岩沟看儿子的。可这种心情,也没法回去。加之半月后,还有一个重要演出,也是定了九场戏。还是擂台赛:一边唱秦腔,一边演歌舞呢。他们本来不想去,但给的戏价特别高,是平常的两倍还要多。也就把合同签了。她这心情,本来是没法演出的。可毁约,团上损失又太大。也就只好按原定时间出发了。
这次封导没有来,说他老婆到底还是闹得不可开交了。团上的事情没人打理,单团就主动来协助她了。在车上,单团还悄悄问她:“最近是不是跟刘红兵闹啥矛盾了?”她说:“没有哇。”单团说:“那把刘红兵急的,像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问他,他也不说。只让我帮他看看,看你在家不在家就行了。该不是两口子吵架了吧?”“没有,我就是下乡演出累了,想睡觉。”“你真是个瞌睡虫,还能一睡十几天不出门。”
忆秦娥只淡然地笑了笑。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那些恶心事。谁知道,也医不好那刀切斧砍的硬伤口。这是一种无法复原、无法替代、无法安慰、无法呼叫转移的伤痛。这种伤痛,只能是她一个人默默忍着,受着。知道的人越多,越只能传成奇谈、丑闻、笑柄。最后甚至传成比街头小报上的传奇故事,更荒唐、怪诞的喜剧、闹剧来。尤其是她忆秦娥,这种事,可能会迅速扩散成别人的下酒菜、兴奋剂、发酵粉。虽然单团长绝不是这样的人,但说出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说又何益呢?这十几年,她独自忍下、吞下的事情还少吗?她深深懂得,把自己的苦痛使劲憋住、忍住,甚至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也是对伤口最好的医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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