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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来给她传话的,是《游西湖》的小场记。因为个子矮小,上不了台,才做了场记的。据说他年龄都过三十了,看上去还像个娃娃。在开始排练,大家都有点瞧不起忆秦娥的时候,小场记就喜欢给她提供各种小道消息。因为小场记是奥黛丽·赫本迷,他见忆秦娥第一面,就倒吸一口冷气地“哦”了一声。从此,他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探马”“快报”。尽管忆秦娥并不喜欢听太多的闲话,嫌太累,太烦人。可小场记专门跑来,神秘兮兮地鼓捣了半天。并且说可能知道的人还不少,连《唐城故事会》的人,都来打探消息了。她就有些紧张起来。小场记还说:“那人手里拿着采访本,你说啥,他都朝上记呢。掏给我一张名片一看,就是写《唐都出了潘金莲》连载的那个人。你可得小心了。”小场记是个情痴,一望着她,就不知道把眼睛朝开移。她从来都不敢太招惹的。她就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都是胡说呢。谢谢你噢!”就把人辞走了。
小场记走后,她就再也躺不住了,甚至还出了一身冷汗。与廖耀辉的事,怎么又翻起来了?咋还扯出个“在一起睡了好几年的男同学”?那分明是说封潇潇么。谁干的呢?她脑子第一个想到的是楚嘉禾。还有周玉枝。在省秦,只有她们两个知道这事。她当时就想去质问这两个人,可心里又没底。从十一二岁起,她就觉得一班同学,都是高过她一等的人。尤其是楚嘉禾,她都当了主角,心里还是觉得矮人家一头的。她有点不满意自己了,甚至还严厉地批评起自己来:怕什么?你怕她楚嘉禾什么呢?她是嗓子好?还是功夫好?还是戏比你唱得好?怕她什么呢?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忆秦娥真是好欺负的吗?三想四想的,她到底还是找楚嘉禾去了。
楚嘉禾的门紧闭着。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可就是不给她开,但她到底还是把门敲开了。她进去时,一个男的还在背过身,拉牛仔裤的拉链。楚嘉禾床上的被子,也是随便拉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叠。
忆秦娥就没好气地问她:
“嘉禾,我是哪儿把你得罪了,你要到处乱说我呢?我把你咋了?”忆秦娥气得情绪有点失控。问起话来,也就没头没脑的。
楚嘉禾的脸先是一红,但却很快镇定了下来,装作十分无辜的样子问:“你说啥呀,妹子?我咋听得稀里糊涂的?我啥时说你了?说你啥了?”
“你心里明白得很。”
“我不明白。哎,忆秦娥,别以为你演了个烂主角,就可以在我楚嘉禾头上要欺头了,你有没有搞错耶?你个啥货吗,还跑到我家里撒野来了。”
“我啥货,你说我是啥货?”
“你啥货,你说你是啥货?”
这时,那个穿牛仔裤的插话了:“咋回事?咋回事?”说着,他还上前动手掀了忆秦娥一把。
楚嘉禾倒是挡了他一下说:“这里没你的事,坐一边去。”
那牛仔裤男,就把手指关节,扳得咯咯嘣嘣直响地坐到一边去了。
楚嘉禾接着说:“哎,忆秦娥,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我说你啥了?我到处乱说你啥了?”
“你还没说,你还没说。”忆秦娥就气得快哭出声来了。
“我到底乱说你啥了吗?”
“你……你乱编派我……在宁州剧团的事。”
“你在宁州剧团咋了吗?”
“我咋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咋了?”
“和廖耀辉的事。还有……还有封潇潇。”
“你和廖耀辉的啥事吗?和封潇潇啥事吗?”
“你还装。廖耀辉糟蹋我的事。”
“咋糟蹋你的吗?”
“都是你说出去的,你还装。”
这时,那个牛仔裤男又站起来了,恶狠狠地说:“糟蹋你,就是把你日了。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你……”忆秦娥气得飞起一脚,直接踢在那男人的下巴颏上了。那男人痛得“哎哟”一声,嘴里“哇”地就吐出一口血来。
“你们都什么东西?你们都什么东西!”忆秦娥直指楚嘉禾和那男人质问道。
“我们什么东西?我们就是要叫你付出卖×代价的那个东西。”说着,那男人恼羞成怒地操起桌上一个暖瓶,就要朝忆秦娥身上砸,被楚嘉禾一把拦住了:“忆秦娥,你还不快走!”
忆秦娥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叨叨着:“你砸!有种的你砸!”
那男人手中的暖瓶还真砸过来了。幸好,楚嘉禾挡了一下,暖瓶在离忆秦娥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嘭地爆炸了。
这时,恰恰周玉枝回来了。是周玉枝一把将忆秦娥拉出房子,一场难以预料结果的当面质问,才暂时化险为夷了。
在周玉枝拉着忆秦娥走出城中村时,忆秦娥还是一根筋地又质问了周玉枝:“你跟楚嘉禾,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周玉枝没有回答。
忆秦娥又问:“说呀,我哪里把你们得罪了,要说我坏话呢?”
周玉枝还是没有吭声。
“那个老家伙,明明是糟蹋我,没有成,你们为啥要说他把我糟蹋了?我跟封潇潇,连手都没正经拉过,你们为啥要说我跟他……睡了好几年?”
周玉枝终于开口了,说:“秦娥,我本来这几天也想找你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股风,把你说得这样腌臜。我知道你不容易,打从进宁州剧团,就受了别人没有受过的苦。现在刚好起来,谁又造出这样的风声,传得到处都是。我觉得你找谁论理都没用。谁也不会承认的。你相信姐,嫉妒是嫉妒你,可还没坏到这一步。你得回宁州一趟,让单位给你写个证明,回来交给单团长他们,让在团上念一下。要不然,越传越臭,对你活人、唱戏,可不利了。”
忆秦娥觉得周玉枝说得在理,也没多想,当天就气呼呼地回宁州去了。
忆秦娥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回一趟宁州,竟然已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她刚从车站走出来,就有好多人把她围上了,都稀罕地喊着:“忆秦娥回来了!”等她到剧团院子时,她舅和胡彩香老师,还有好多同学,已拥到院子看她来了。都想她到自己家里去坐一坐。她先是去了她舅的房子。她舅问她,咋也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她就哭着把事情说了一遍。她舅是个大炮筒子,气得又要操家伙,去“捶廖耀辉的皮”。是胡彩香老师来,才把她舅的情绪压下来的。胡彩香不是外人,她舅就让她把事情再说一遍。忆秦娥说完,胡老师说:“这事还声张不得。都知道你在省城混得好,这一说,还反倒让一些人看了笑话呢。”她舅问咋办,说总不能让外甥女跌到酱缸里,不朝起捞、不朝清白地洗吧?胡老师就说:“倒是可以给朱团长说一下。朱团长这人嘴严,也有德行,不会乱说的。”晚上,忆秦娥就到朱团长家去了。
朱团长自忆秦娥调走后,就把干事的那股劲气泄了。他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尤其是觉得县剧团干不成事,抽吊桥的人太多。他还是那句话,省上剧团不要脸,自己培养不出人才,就到处乱挖抓,把全省都挖得稀烂了。他说还别说他们得了金奖银奖,就是把金山银山背回来,也是应当的。最后,朱团长无限感慨地说:“秦娥呀,‘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你是成了,省秦是成了,可这宁州剧团,就算彻底抽垮架了呀!”忆秦娥就不好说话了。倒是朱团长的老婆,不停地嘟哝着朱团长说:“你还不让人家娃们都奔前程了?省秦到底好么,不好,秦娥能浪得这大的名声,连中南海都进了。上报纸、上电视都成家常便饭了。你再别老糊涂了瞎说呢。”老婆说着,就给朱团长倒药。是用老砂罐熬的汤药。忆秦娥问咋了。老婆说:“老毛病了,一遇事就心慌、掉气、脑壳痛。中间都好些了,可自你调走后,就又把药罐子背上了。”忆秦娥就觉得有些亏欠老团长。老团长咧起嘴,痛苦地喝完一大黑碗药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娥呀,其实你调到省上,尤其是出了这大的名,我也是替你高兴的。不过也替你担心哪!唱戏这行,就是个名利场。自古以来,只要有戏班子,就安宁不了。自己人搅,社会上爱戏的、捧角儿的、盯旦(角)、盯生角的,也都会跟着搅。反正不搅出一些事来,就不叫戏班子,就不叫名利场。我倒不担心你演不上戏,主角会一个接一个朝你头上安的。不想演都不由你。我是担心,你太老实,太傻了,不会处理事情,最后会把生活搞得一团糟啊!”虽然忆秦娥还是不喜欢听人说她傻,可朱团长一直就像老父亲、老爷爷一样待自己,他说她傻,好像也就有些温暖的意思了。她看是说话的时候了,就把在省城遇到的麻烦说了一遍。朱团长就说:“娃呀,天妒英才呀!你是太出色、太出众了!只怕以后不好混哪!我写,我会把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单怕是我写得再明白,把你也洗不清白呀!是人心脏了,不是这个事脏得说不清了。”
从朱团长家里出来,忆秦娥把朱团长的话想了好半天。那时她大概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含意。只是觉得,只要朱团长写了,还盖了宁州剧团的大印,就会把胡言乱语堵住的。晚上,给她配演过青蛇的惠芳龄聚集了一帮同学,非要请她吃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她想着,也许封潇潇会来的。结果没来。这让她很是失望。本来回宁州,除了要证明材料,她也有想见见封潇潇的意思。最近几个月,她还老梦见潇潇。刘红兵对她越好,她越想封潇潇。她总觉得,要结成夫妻,在一起过一辈子,似乎跟封潇潇更合适,更安全些。因此,在别人糟蹋她跟封潇潇的事时,虽然离谱,但没有像糟蹋她跟廖耀辉那么让她痛苦,那么让她感到不堪。刘红兵也不知哪儿,总是让她觉得不真实、不踏实、不靠谱。尤其是最近关于她的传闻出来后,刘红兵突然几天不见了。也可能与踢他小腹那一脚有关,但过去也踢过不少回的,他从来都没有不辞而别过。这次竟然是悄无声息地蒸发了好几天。直到回宁州的路上,她才想到,刘红兵的突然消失,大概与最近的谣传也不无关系。只有封潇潇,从来不相信这些鬼话。在宁州演《杨排风》红火时,她与廖耀辉的谣言就疯传过一阵。在《白蛇传》演出轰动北山时,这个谣言又不胫而走。可潇潇从来没有为这些谣言摇摆过。总是在她最困难、最难过的时候,坚定地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递上她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充满了信任、眷顾、爱怜的眼神。那种默契,那种呵护,那种支撑,至今让她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暖意如春。一般一个戏的男女主角,总是充满了明争暗斗的名利交锋。而封潇潇连每晚演出完的谢幕,也都富含着推举她的谦让。按导演安排,最后一轮谢幕,是要白娘子和许仙同时向台前跨一步,以突出男女主演角色地位的。而封潇潇每晚至此,总是在跨前一步后,用手势把观众掌声引向白娘子,然后自己谦卑地退后一步,跟次主演们站在一排。忆秦娥还说过他几次。他说,这个戏就应该突出白娘子,许仙是配演,不是主演。他在一点一滴地关爱呵护着她。而那时,封潇潇已经是演过几本大戏的台柱子了。
她太想见到封潇潇了。可当同学们都坐齐后,并没有封潇潇的人影。惠芳龄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左顾右盼,才说:“今天就差了潇潇。都以为他艳福不浅,结果被人家专员的儿子淘汰出局了。他受了震了,连脑子都有麻达了。”
忆秦娥再也顾不得害羞地问道:“潇潇到底咋了?”
惠芳龄说:“你还不知道?”
忆秦娥摇摇头。
“潇潇自从进西京城看了你一次后,回来脑子就不对了。天天喝酒,越喝脑子越瓜。一醉,见了花草、猫狗,都叫忆秦娥呢。他家里人看着不对,最近给找了个对象,上个礼拜都订婚了。今天我们本来想叫的,又没敢。怕出事呢。”
忆秦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有人就说:“潇潇这家伙,看上去硬硬朗朗、明明白白的。可没想到,还真当了贾宝玉,成花痴了。”
惠芳龄就问:“哎,秦娥,你咋没带那个专员儿子回来呢?”
忆秦娥怔了半天,说:“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带他回来?”
这句话,一下把大家都给说愣住了。
虽然是同学聚会,大家放得很开,可毕竟所宴请的主人忆秦娥,心情有些不爽,神情甚至都有点恍惚,也就弄得大家不欢而散了。
这天晚上,忆秦娥在宁州的街道上,独自走了很久很久。并且是在封潇潇可能经过的地方走动着。她特别想见潇潇一面,印证一下,封潇潇到底成啥样子了?跟他订婚的女人又是谁?都说很一般,什么叫一般?一般到什么程度?总之,她什么都想知道。在她来回盘桓的过程中,先后见到了好几个剧团人,她都巧妙地闪躲开了。她就想见潇潇。
可就在快十一点的时候,她竟然见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廖耀辉。
廖耀辉是跟宋光祖师傅一块儿在街上小跑着。宋师拉着架子车,廖耀辉扶着车帮子紧跟着。车上捆着一头猪。猪是哼哼唧唧的。
廖耀辉说:“非要拉到兽医站去看吗?把兽医还牛的,请不来?”
宋师说:“我给你说了,这几天县城发猪瘟,兽医忙不过来,都是送去一块儿看、一块儿打针的。你还批嘟嘟批嘟嘟的。”
“不是我爱批嘟,咱单位的猪,比其他猪,都喂得肥些,病也轻些,跟重病猪混到一起,死了可惜不是。”
“就你喂的猪肥。你把人家县委县政府喂的看一下,比你喂的肥十倍。”
“人家的猪,就是病了,都有人上门看的。”
“那你还批嘟啥,还不跑快些。”
两人就急急呼呼地跑过去了。
忆秦娥恨得,牙帮骨都咬得咯咯吱吱直响。要是只有廖耀辉一个人,她都能捡起石头打他一下。这头把她害惨了的脏猪!她本来是想去看看宋师的,但他们住在一间房里,并且她记得,廖耀辉是又搬出来住在外间了的。她也就无法再进那个门了。那是一个罪恶的门。
就在她左等右等,等不来封潇潇,准备离开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的封潇潇,却突然从远处一摇三晃地过来了。他是被一个个头很矮、屁股很大的姑娘,架着朝回走的。一边走,那姑娘还一边唠叨:“潇潇,以后再别这样喝了好不好?你看人都笑话你呢。”虽然是唠叨,但唠叨着,也是用的昵称“潇潇”。
“谁笑话?忆秦娥吗?”
“别忆秦娥忆秦娥的好不好。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还惦记人家啥呢。”
“我惦记她了吗?我惦记你好不好,我惦记她。人家是专员的儿媳妇了,咱他妈是谁呀……”
忆秦娥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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