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那一天,苟存忠刚好把《打焦赞》的大场子给易青娥拉完。
戏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杨宗保被大辽国的主帅韩延寿掳走,他父亲杨延昭,派三关大将孟良回天波府搬救兵,谁知搬来了个烧火丫头杨排风。同为三关大将的焦赞,很是瞧“小丫头子”不起,就跟孟良打赌,要教训一下这黑丫头片子。结果,被杨排风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焦赞也由此心服口服,甘愿当了烧火丫头的先行官。
烧火丫头的兵器,就是一根烧火棍。在这以前,易青娥已练了好几个月了。苟老师一直强调要有“活儿”。对于烧火丫头杨排风来讲,那“活儿”,就是对那根棍的自如把握。手上越有“活儿”,戏就越好排。苟老师对易青娥的吃苦精神,始终是满意的。他说:“娃的棍技,已经够排戏用了,只是个继续熟练和提高的问题。当练到手上看似有棍,眼中、心中已没棍的时候,棍就算被你彻底拿住了。戏也才能演得有点戏味儿了。你知道啥叫角儿?角儿就是能把戏完全拿捏住的人。要拿捏住戏,你先得分析角色:杨排风,就是个天波府的烧火丫头,跟你一样,懂不懂?连天波府的烧火丫头,武艺都这么高强,那杨家将还了得?意思听明白了没有?”
易青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苟老师又说:“杨排风年龄不大。”
“有多大?”易青娥问。
这一问,还把苟老师给问住了。苟老师说:“这是演戏,没必要问得针针到眼眼圆的,你就想着,就你这么大吧。”
“老师,我还没满十五呢,能出征打仗吗?”易青娥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苟老师就说:“人家甘罗十二岁就拜相哩。古代人,你以为是今天这些没出息的货,快三十岁了,演戏还连圆场都跑不了。杨排风就你这么大,老师就这样定了。你就按这样演,关键是要演活。你就是个碎娃娃,跟他焦赞比武,就要多耍碎娃娃的脾气,越调皮捣蛋越好。打他几棍,等他满地找牙的时候,你就放开了手脚,玩你的棍花。玩得咋好看、咋自在,咋玩。关键是人物,你懂不懂人物?烧火的,碎碎的,顽皮的,把一切都不当一回事的。知道不?可武艺最高,随便给他一烧火棍,他就得眼冒金星,丢盔卸甲,懂不懂?当然,焦赞是边关大将,论年龄,给你当叔、当伯,可能当爷都行了。打是打,还得有礼数。一边打,一边赔礼。他不服,再打,打完还赔。娃娃始终要尊重老师,尊重长辈,懂不懂?要学会分析角色呢,懂不懂?”
苟老师一边讲剧情,一边说角色,一边还不停地示范着。易青娥没想到,苟老师尽管快六十岁的人了,腿脚还那么灵便,手还那么活泛,腰还那么柔软的。尤其是学女孩儿家,耍起赖来,又是飞眉眼,又是撮嘴,又是使鬼脸的。把她笑得先软瘫了下去。她还有一个不小的发现,发现苟老师的眉毛,最近突然剃掉了不少。过去苟老师看大门时,眉毛是像两个死蚕一样,横卧在眉骨上的。最近却一点点在变化。直到今天,完全变成两条窄窄的柳叶了。尤其是把焦赞打到得意处,他眼睛滴溜溜一转,眉毛好像要飘起来一样。可刚飘起来,又耷拉下去了。她知道,那是苟老师脸上的皮肤,已经太松弛的缘故。她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得一屁股蹾在地上了。这次苟老师没客气,拿棍照她的瘦屁股,美美抽了两棍,问她笑啥。她捂着嘴不敢说,还笑。苟老师就发脾气了:“笑老师老了,走得不好看,是吧?就老师这几下,你还得二三十年混哩。并且还得好好混。”吓得她再不敢朝老师脸上细看了。
苟老师对易青娥学戏的感觉,给了九个字:能吃苦,理解差,进戏慢。但他又补了九个字:记得牢,练习勤,戏扎实。总体感觉,还给了三个字:乖、笨、实。他还专门解释了一次,说:“乖,娃的确乖,乖得人心疼。笨,娃也的确笨,啥窍道都不会,就剩下闷练了。实,娃特别的实诚,没任何渠渠道道的事。啥瞎瞎毛病都没有,就一根筋的实诚。”
苟老师不仅给易青娥排着戏,也给大演员和训练班的学生,同时排着几个折子戏。
大演员的几个旦角,是排的《游龟山》里《藏舟》一折。因为胡彩香和米兰身上都没多少功,没办法排武戏。苟老师说,好在她们悟性好一些,又会唱,就只能排胡凤莲这折戏了。学员班也开了两个旦角折子戏,一个是《游西湖》里的《鬼怨》《杀生》,六个旦角同时学习李慧娘。还有一个是《杨门女将》里的《探谷》,也是六个武旦一起学穆桂英。苟老师见学生基础普遍比较差,还不好好学,就老拿易青娥做例子。弄得好多同学一见她,风凉话还说得一坡一地的。楚嘉禾这次学的是李慧娘。用苟老师的话说,《鬼怨》《杀生》,就是培养角儿的“硬扎戏”。可楚嘉禾练“吹火”,嫌烤脸、烧眉毛;练在小生腿上、背上站桩,又嫌害怕;还嫌累死人。反正角色分下去都一个多月了,这些基本功,还练得没半点眉眼。苟老师就给楚嘉禾也送了三个字:靓、灵、懒。靓,自是漂亮的意思;灵,就是灵醒,聪明,机巧;懒,不消解释,谁都明白是啥意思了。苟老师老在楚嘉禾跟前说:“学戏,得下易青娥那样的笨功夫哩。易青娥看着笨笨的,但学东西,一旦练下,就长在身上了。而你们呢,是今天教给你,明天又统统都给老师还回来了。要再不好好学,我就懒得教了。”在楚嘉禾她们心里,苟存忠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滑稽可笑的“门神老爷”。现在,他突然穿了彩裤、彩鞋,扯细了嗓子,还剃出两道柳叶眉来,大家几乎都是公开瞧不起的。那些砸刮他的话,每天都能把功场笑爆几回。他的要求,自然也多成耳旁风了。他要再多提易青娥,也就尤其多了大伙的笑料:“看大门的”给“烧火丫头”排戏——真是瘪锅配瘪锅盖的般配。
苟存忠为这事也不高兴,但又毫无办法。他就只能把更多心思,都用在易青娥身上了。他要拿事实,狠狠教训教训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那天,易青娥实在累得不行了,但苟老师还是不放手,又给她说了几个眼神和细部动作,让她回去关起门来继续练。易青娥刚提着棍回到宿舍,就听宋师来喊叫,说廖师要开会。她洗了一把脸就去了。
廖师那天是给头上捆着条毛巾的,说是脑壳有些不舒服。他的脚已经消肿了,但还涂抹着老中医给弄的黑膏子。两根手指头上结的黑痂,也快蜕完了。猪咬的印子,是红赤赤地露在那里。廖师一边说话,还一边在咧着嘴,把没蜕完的黑痂,一点点地揭着、撕着。
廖师说:“最近伙房的工作,总体情况不错,但问题还是很多。首先是饭菜质量问题,职工反映很大。不仅反映到我这里了,而且还反映到黄主任老婆那儿去了。我们得引起注意呢。我大概还有三五天,才能下地走路。但我等不住了。明天早上,光祖,你就把我背到灶房去。给我弄把椅子,椅子前边弄个独凳,让我把这只脚端上去,血脉能回流就行。明儿个一天,咱们都改善伙食。早上吃肉臊子捞面。肉臊子里加茄子丁,再加点韭黄。肉和茄子丁丁,都要切匀净,不要大一疙瘩的小一疙瘩。要上新鲜油泼辣子。要上百货公司买的正经酱油醋。还要给一人发两瓣生蒜。最后,得让每人都能喝上一碗酽酽的面汤。面汤里面要放碱,喝起来香。下午吃大米饭,炒两个菜,烧一个汤。炒一个洋葱红萝卜片回锅肉,多放点新鲜生姜。再炒一个葱花木耳鸡蛋。鸡蛋少兑点水,炒得干干的,要能团成块,不要稀化得筷子都挑不起来。汤,我想了几个来回,还是烧个西红柿汤,上面淋点蛋花,下点虾皮,再漂上‘过江龙’。娥儿还不知道‘过江龙’是啥吧?就是一寸长的葱段。勤学着点,把这些学好了,还不比你跟着老苟学翘那兰花指强。记着,别把西红柿切得太大,刀工要讲究一点。吃菜、喝汤,旧社会在大户人家那里,就是看个刀工哩。看还有啥,你们还可以抖抖情况,发发言。”
谁也没说啥,他就像唱独角戏一样,又接着开。
会开完,大概都快晚上十一点了。宋师已经是哈欠连天了,说保证明早把椅子、凳子摆好,背他过去就是了。
易青娥要走,廖师说:“还得帮我到灶房弄点热水,想把脚擦一下。”宋师说:“让娃休息,我去弄。”可廖师不让,说这活儿只能让娃娃干,咋能劳宋师的大驾呢。易青娥也抢着要去弄,宋师就到外间房躺下了。
易青娥打水回来的时候,宋师已是呼哧大鼾了。
廖师说:“你听听,猪又吆上坡了。”
易青娥这回没有笑,伺候廖师把脚擦完,就想起身走。可廖师一把拉住她,说让把他的腿也擦一下。她又帮着把腿擦了擦。擦完腿,廖师突然说,一条腿有些发麻,想让她帮忙捏一捏。她真不想捏,可还是捏了。捏着捏着,廖师浑身就有些不对了。说话也有些发颤。易青娥捏着他的膝盖处,他却硬拉着她的瘦手,朝自己两条肥腿的交叉处塞。并且裤子都已脱了,两条腿是用毯子包着的。易青娥狠命把手扯了出来,他又一把将易青娥的手死死捏住,拼命朝那个地方塞去。一边塞,他嘴里还一边嗫嚅着:“娥儿娥儿娥儿,我把一盒冰糖都给你,把一盒都给你……”说着,还跟一匹独狼一样,忽地扑起来,把易青娥扳倒在床上了。易青娥就像一条突然被扔在岸上的鲤鱼一样,一个挺身打起来,就要朝出跑。谁知廖耀辉这时脚也不痛了,手也不痛了,头也不痛了,光着屁股就追下了床。易青娥大喊一声:
“宋师宋师!”
宋师的鼾声就像电线突然短路了一样,噌地卡住壳,一骨碌爬起来,问咋了咋了。他进房一看,廖耀辉正精着屁股朝被窝里钻哩。宋师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顺手操起一把椅子,端直就朝廖耀辉的光脊背砸了过去。只听廖耀辉大喊一声:
“不敢哪,光祖!”
第二声闷响,就已炸裂在廖耀辉的光屁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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