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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青娥跟着舅,在公社客房歇了一晚上。
公社好几个人跟她舅都熟,晚上来房里谝,还弄了半坛子甘蔗酒,就一碗腌萝卜,七七八八地干喝了半夜。易青娥睡在里间房,盖着被子,装睡着了,就听他们谝了些特别没名堂的话。有的易青娥能听懂,有的一点都听不懂。他们问她舅:剧团人,是不是都花得很?几年后,易青娥才知道“花”是啥意思。她舅说,都是胡说哩。有人说:“哎,都说剧团里的男女,干那事,可随便了。”舅说:“照你们这样说,好像剧团人的东西,都长在手心了,手一挨,麻达就来了。那是单位,跟你们这公社一样,要求严着哩。你胡朝女的身上挨,一胡挨,搞不好就开除球了。你们这公社好几任书记,不都招这祸了?”后来,喝着喝着,就开始审问她舅:“听说你胡三元,就是个花和尚啊!”都问他在剧团到底有几个相好的。舅死不承认,几个人就要扒舅的裤子。舅说:“有娃在呢,有娃在呢。”有人就把中间的格子门拉上了。她听见,几个人好像到底还是把舅的裤子扒了。舅好像也给人家承认,是有一个的。再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她跟舅就坐班车去了县城。车在路上还坏了几起,到县城已是杀黑时分。易青娥东张西望着,就被她舅领进了一个窄得只能骑自行车的土巷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好久,终于有一个门洞,大得有两人高,五六个人横排起来那么宽,歪歪斜斜地敞开着。
舅说:“到了。”
里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有根木杆,上面挑着一个灯泡。灯泡上粘满了细小的蚊虫。还有一蓬一蓬的虫子,在跃跃欲试着,一次次朝灯泡上飞撞。
有人跟舅搭腔说:“三元回来了。”
舅只哼了一声,就领着她进了前边院子。
所谓前后院子,其实就是一排平房隔开的。
整个院子很大很大,是由几长溜房子合围起来的。
易青娥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前院也是中间竖了根木杆,杆子上吊个灯泡。灯泡被一个烂洋瓷盘样的罩子扣着。无数的蚊虫也在拼命朝光亮处飞扑着。有的粘到灯泡上,有的就跌落在地下了。
地上是厚厚一层飞虫尸体。
前后院的灯杆下,都有一个水池子,有人在那里冲洗得哗啦啦一片响。
她舅刚走进前院,就有人招呼:“三元,你跑呢,今天咱们在院子里逮了一条菜花蛇,刚吃完,你就回来了。”
“吃死你。”她舅说着,就领她走进一个拐角房里去了。
舅的房不大,摆了一张床,还有一个条桌,一把老木椅,一个洗脸盆架子。房的正中间支着他的鼓。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墙和顶棚,照得昏黄昏黄的。
舅的床干干净净的。被子和枕头,都用白布苫着。易青娥累得刚想把屁股端上床,就被舅一下拉了下来,说:“屁股那么脏,也不打一下灰,就朝床上赖。”说着,舅把枕头旁边一个很讲究的刷子拿过来,在她身上、屁股上,细细扫了一遍。舅说:“剧团可都是讲究人,千万别把放羊娃那一套给人家带来了。脏得跟猪一样,咋跟人在一起排戏、唱戏呢?”
易青娥刚在床拐角坐下,就见一个女的闪了进来。易青娥一下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上次在公社看戏,那个演女赤脚医生的吗?她吓得急忙从床边溜了下来。
那女的倒是和善,先开口了:“这就是你姐的娃?”
舅噢了一声。
那女的突然扑哧笑了:“不会吧,这娃咋……”
不知她想说啥,舅急忙给她挤眼睛,她就把话咽回去了。
舅说:“这就是剧团的大名演,胡彩香。叫胡老师。你看过胡老师戏的。”
易青娥怯生生地点点头。
舅对胡彩香说:“这回就靠你了噢。下个礼拜就考试,你无论如何得把娃带一带。先把唱腔音阶教一下,再给娃把胳膊腿顺一顺,能看过去就行。”
胡彩香说:“哎,这回报名的可不少,据说是五选一呢。”
舅说:“哪怕十选一呢,剧团人的亲戚还能不照顾?”
胡彩香说:“你看你才回去两天,就啥都不知道了。今早才开的会,黄主任说了,这回要坚决杜绝走后门的风气,团内团外一个样。”
舅把牙一咬:“嚼他娘的牙帮骨。不收我姐的娃,你叫他试试。”
胡彩香急忙掩嘴说:“你悄声点。小心人家听见,又开你的会哩。”
“开他妈的个瘪葫芦子!”舅骂开了。
胡彩香急得直摇头:“你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
“记他妈的瘪葫芦子,记!”
“好了好了,我都不敢跟你多说话了,一搭腔,躁脾气就来了。明晚又演《向阳红》呢,你知道不?”
“给谁演?”
“说是上边来了领导,专门检查啥子赤脚医生工作的。”
“重要演出,那肯定是你上么。”
胡彩香把嘴一撇:“哼,看把你能的。我上,我给人家黄主任的老婆,还没织下背心呢。”
“啥事嘛?把人说得稀里糊涂的。”舅问。
“你不知道了吧。那骚货前一阵,在县水泥厂弄了十几双线手套,拆呀缠呀的,不是老在用钩针,钩一件菊花背心吗?你猜最近穿在谁身上了?”
“黄主任的老婆?”
“算你娃聪明!昨天晚上下了场雨,那女人就穿着出来纳凉了。你说这么热的天气,好不容易下点雨,都不怕捂出痱子来。嘿,人家就穿出来了,你有啥办法。哼,穿么,哪一天把那个米妖精,勾引到她老汉的床上,她就不穿了。”胡彩香说得既眉飞色舞,又有些酸不溜溜的。
舅说:“都定了,让米兰上?”
“人家今天把戏都练上了。”
“让她上么。明明不行,领导还要硬朝上促呢。看我明晚不把这戏,敲得烂包在舞台上才怪呢。”
胡彩香又撇撇嘴说:“吹,吹,可吹。小心明晚上给人家献媚,把糖都喂到人家嘴里了。”
“我给她献媚?呸!”
胡彩香说:“我就看你明晚能拉出一橛啥硬货来。”
“放心,那些给哈领导献媚的,我都有办法收拾。”舅把话题一转,说,“你可得把这娃的事当事。”
胡彩香说:“放心。你这窄的床,又是个女娃,睡着多不方便,就到我那儿睡几天吧。刚好,我也能给娃说说戏。”
舅说:“那就太麻烦你了。”
“看你那死样子,还说这客气话。”胡彩香说着,就把懵懵懂懂的易青娥拉到她房里去了。
胡彩香的宿舍跟她舅中间只隔了一个厨房。房子一样大,里面摆设也几乎差不多。不过胡彩香毕竟是女的,房里就多了许多梳子、发卡、雪花膏之类的东西。走进去,先是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甚至有些刺人眼睛。胡彩香到院子里端了一盆凉水回来,又把暖瓶里的热水兑了兑,让易青娥洗了麻利睡。她就出去到院子里,跟水池子附近坐着的人谝闲传去了。易青娥听见,那些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都与那件菊花背心有关。
易青娥洗完后,就上床缩成一团,胆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了。
外面有水声,有说话声,还有笛子声、胡琴声、唱戏声。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轰炸声。
易青娥突然有些害怕,把身子再往紧里缩了缩,几乎缩成了蚕蛹状。
在山里放羊,即使走得再远,她都没害怕过。但在这里,她害怕了。她觉得唱戏好像没有放羊那么简单。她想回去,却又不敢对舅讲。她用毛巾被把头捂起来,偷着唤了一声“娘”,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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