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满载知青的列车

田力以快退的方式，进入了时光隧道的那头。

        一列绿皮火车停在站台上。上面挂着一条条横幅：响应号召，到最艰苦的农村去！

        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扎根农村扎根边疆。

        劳动改造，是时代的光荣使命！

        田力那时候才18岁的毛头小伙子，瘦高个子，身材单薄。嘴角的胡子还是绒毛状的，没长硬。

        他穿着母亲缝制的中山装，戴着镶有红星的八角帽，挎着军用书包，满脸的义无反顾。

        母亲在站台上骄傲地朝他挥手，似乎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碎花衬衫崩掉了一个纽扣，露出白白的背心。黑色的宽口平底鞋跟不上脚步，一吸一吐的。

        田力对要去的地方充满某种说不清的迷茫，甚至是恐惧感。毕竟城市筒子楼的生活再蜗居，那也是城市，有各种刚流行过来的事物，再风靡向全国。骑的自行车再破旧，其他乡下地方还没有。

        田力觉得这次下乡支农，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忍受那种声响了。

        和田力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同一居委会的男男女女。女的不说话，一副不给男的占便宜的臭样子，男的彼此也不说话，以显示自己的深沉和牛逼。

        田力性格中庸。觉得至于如此吗？

        同行中有个扎小辫子的女孩，鼻子和嘴巴很精致，就像是现在巧克力蛋糕顶部的那颗樱桃那样别致，田力总有一种破坏欲。

        田力仔细地观察她，发现她不像其他的女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经过田力的身边，还问他一声：“带水壶了吗？那边隔间有开水房，免费的。”

        田力觉得一阵暖意。随之“嗯”了一声。继续听火车发出的“卡塔……卡塔”声音，有意无意地像文艺青年那样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树木，只是无感而发。

        毛主席语录里那些话语太经典，在田力看来是红色的口号，与资产阶级思想决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切都是新鲜的。

        不像有个女孩，现在还在车厢里哭的稀里哗啦，跟林黛玉似的，说自己想家想亲人。

        田力觉得她很矫情。嘤嘤嗡嗡的，多烦！假如手里有个皮球，换作在球场看到她，他准冷不防放她一球。

        卧铺里那个胖子的脚实在是太熏人了。田力觉得不是解放鞋质量问题，上海国企生产的，没一点问题。问题肯定出在他家为了省自来水费，从来不洗脚。

        看到他脚后跟黑厚的污垢，有的都堆不下去，想让位给新生出来的，自动要求掉下来，却又很顽强地断不下来。田力是没办法在床上呆下去了。一翻身就能看到，再一翻身还是能闻到。于是，他索性坐到了过道里狭小的位置上。从墙壁上生出来的那种小位置。

        让田力出来的，还有下铺那个说话短舌头的，在那里打着手电筒，照着一本红皮本子，在背毛主席语录。

        田力觉得那么本小册子上几句话要打手电筒背，实在怀疑他的大脑结构。

        乘警过去了，很有正义感地提醒他们看好自己的财物。说要时刻警惕阶级斗争的存在。

        那个女生拿着一个军绿水壶，又朝水房去了。田力不知道她为什么老喝水。而且奇怪的是她只喝水不上卫生间，那膀胱的容量得有多大。

        她从田力的身边晃过，习惯性地侧了侧身子，跳跃了一下。走出一两步，又伸手掏斜跨的军绿书包。从里面准确地夹出一颗糖果，放到田力搁手臂的小桌子上。大姐照顾小弟似的笑了笑，甩着两根羊角辫走了。

        田力看着她罩在宽大灰色卡其上衣里的身影远去，也跟着笑了笑。

        五天五夜，田力除了趴在桌子上睡了几回，在狭促的卫生间里又打了几次手枪，有一次居然被乘务员疏忽关在里头，因为要到站了。搞得田力很紧张，他担心那胶状物流到火车站的铁轨上，会不会被警察发现，以耍流氓的罪名，将他遣返。

        窗外已经是大片大片的平原。种植的玉米正枝繁叶茂。还有水稻，一望无际，除了电线杆，满眼的绿色。

        田力觉得自己那个城市的人，真应该分流一些到这广袤的土地上来。再也不必在胡同里为了一小块地被对方的小凳子或者尿盆占用了，而大吵一架。

        那个蝴蝶一样的女孩，五天五夜里，还给过田力一块饼干和一包酸梅粉。还是姐姐照顾弟弟的那种大方。

        火车最后一次停下来，再也不向前了。车厢里的旅客提前骚动起来，整理行李的，穿错鞋找鞋的，对着水龙头漱口的，照镜子整理头发的。

        田力被告知，目的地到了，接下来要转车。

        下车后，早晨的温度让他们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站房同样挂着迎风招展的旗帜和标语：

        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干一辈子革命，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

        当社会主义新农民，做贫下中农好朋友。

        田力脑袋里的东西也从狂热的上山下乡运动热情，逐渐变成了清晰的农民劳作的画面。

        在一名干部模样的人的分配下，田力和同行被装上一辆满是泥巴，锈迹斑斑的拖拉机。

        司机是个留小胡子的汉子，一声“欢迎从四面八方来的知青们！大家坐好了，出发了！”就发动拖拉机，钻进座位，打档，朝着一条乡间小路开去了。

        司机没告诉他们要去哪里。只是说，到了就知道了。

        在他看来，嘴里哼唱山歌比告诉他们目的地有意义多了。

        拖拉机时不时溅飞路面上的碎石子，击中路边的电线杆，发出一声干干的声响。田力假想着一只鸟被击中掉落下来。

        漫长的路程，从早晨到中午，太阳晒过来有了灼烫。地里头的农民，汗水涔涔地在施肥劳作。田力想到了喝水。

        提起水壶的时候，田力才想起那个蝴蝶一样的姑娘，在车斗里搜寻了一番，才发现她没有分配到自己这辆车上。

        田力从外头摸着书包里面那块饼干和糖果，才觉得欠人家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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