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世问前生7
龙葵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破碎的流仙裙，发衫凌乱，神情焦灼，在幽长曲折的宫廊上疾跑。
宫廊长得望不见头，脚下的路一经踩踏，立刻变成熊熊燃烧的火浆池，火焰张牙舞爪，她跑一步，身后火旺一分，灼烧的热浪紧追后背，耳畔尽是火舌肆虐勾舔的声音，半空飘荡着灰白色的妖气，撕扯她的头发和衣服，发出尖锐诡异的笑声：
“嘻嘻嘻……别找了，你找不到的！”
“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快把魂魄给我！快给我！”
她使出浑身力气往前跑，害怕，恐惧，愤怒，迷茫，情绪如混杂的泥水冲刷意识，痛得让人放弃思考，像一根不停奔跑的木头，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
可是她好累啊，尽头到底在哪儿呢？
“龙葵？龙葵？”前面有人在叫她。
快要跑不动了，胸闷得几近窒息，她大口大口喘气，艰难地抬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
是谁？是哥哥吗？
不对，为何是哥哥？该是师兄或者师父吧？
再一步，再多一步，她就能看清了。
一步……两步……看到了！他是——
“龙葵，醒醒！”
龙葵猛地睁开眼睛。
梦里的脸骤然和眼前的脸重合，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魔尊！”
“终于醒了，”重楼站在床边，脸色铁青，手里倒提了只巴掌大小的妖怪，话里听不出嘲讽还是生气，“我若再晚来一刻，你此生便醒不过来了。”
龙葵惊魂未定，脑子里还嗡嗡的，望着他手里的小妖怪发懵：“刚刚是它捣的鬼？”
小妖怪耳朵尖尖，四肢短小，半透明的身子闪着微弱的荧光，鼓得像个球，在重楼手里不甘心地挣扎，发出“啾啾”的尖锐叫声。
重楼冷笑：“魇妖，以制造梦魇吸食人的情绪为生，这种低等小妖少说有千年未曾现世，本座还以为早已死绝了。”
龙葵一阵后怕：“在梦里杀人于无形，只是低等妖怪就这么厉害吗？”
想想傍晚她和小楼还将装着妖界之王的小笼子捧在手里调戏把玩，不禁寒毛倒立。
重楼将魇妖翻过来，探它的肚子，挑眉道：“不一样，这只魇妖吞过天材地宝，相当于空涨百年修为，换作寻常未开化的魇妖，造一场梦都困难重重。”
“百年修为，那算很厉害的妖怪了，”她敌不过也情有可原，龙葵理所当然地松了一口气，“难怪我一丝察觉都没有。”
重楼弯了弯唇角：“不过是矮子中的将军，察觉不到你很骄傲？”
龙葵面上一红：“……没有。”
重楼失笑，捉住她的右手，在手指上轻轻一划，龙葵只觉得一痛，指尖便多了道血口子。
他取了一滴血，喂小魇妖吃下。
龙葵忙抽回手含到嘴里止血，看着重楼又划破他自己的手，喂魇妖吃一滴他的血。
“这是做什么？”
重楼道：“本座的血，可让你与妖结契。”
话音刚落，死命挣扎的小妖蓦地安定下来，扭过身子小心翼翼抱上重楼的手，“啾啾”也变了温和的调子，听起来格外乖巧。
小魇妖溜入重楼手心，爪子费力扒开虚握的手，从手指间挤出一只圆滚滚的脑袋，两颗碧蓝的眼睛滴溜溜盯着龙葵，身后一截小尾巴贴着重楼的手掌，撒娇似的扭来扭去，模样甚是娇憨。
龙葵逐渐两眼放光。
重楼道：“想要？”
龙葵啄啄点头。
重楼笑：“妖契已成，以后它是你的了。”
说着张开手掌，手腕一抬，小魇妖便借力跳下来，肉屁股弹力十足，落在龙葵头顶又高高弹起，弹了三下才掉在被子上，胖手胖脚灵活地顺着龙葵的胳膊爬上颈窝，耳朵一跳一跳，去蹭她的脸。
“啾，啾啾！”
龙葵被蹭得好痒，咯咯发笑，伸手将它抓下来，魇妖抱住她的手指，谄媚地直摇尾巴。
然没摇几下，猛地化作一缕轻烟绕上龙葵手腕，凝成一只蓝色细镯。
龙葵目瞪口呆：“她怎么了？”
“妖力耗尽，恐怕要睡上几日。”
她刚想取下镯子细看，被重楼一把抓住：“你若主动取下，妖契便随之解除，夜里魇妖入梦，仍能啃你三魂七魄。”
龙葵吓得忙将镯子套回去：“不取了不取了。”
重楼笑她：“胆小鬼。”
龙葵才不在意，她把玩着镯子爱不释手，心里很是欢喜。
魇妖长得可爱，化作镯子也极漂亮，晶莹剔透，如银如翡，尾端坠两颗精巧的小珠子，雕着栩栩如生的花纹。
可惜外面刚过三更，月光暗淡，花纹又细小，龙葵看得不甚清楚，便凑近床头的夜明珠，想看看上面雕了什么。
没想到动作大了些，身上碍事的被子随着她的起身滑落至腰下，龙葵动作一顿，忽然想到一件事。
三更天！
夜深人静，大魔头居然这时候来她房里！
还好她平日睡觉一直规规矩矩穿着中衣，龙葵又羞又恼，赶紧抓过被子掩好自己，冲重楼大声控诉：“魔尊怎能夜闯女子闺房！”
重楼：“……”现在倒想起来防备了。
“闯”这个字用得妙。他若不是到了门口突然发觉魇妖作祟，应当站在门外便连人带被一道卷走了，还谈什么“闯”不“闯”的。
人间的规矩重楼略有耳闻，女子重洁，似乎对闺阁看得极重。他想了想，一时想不起在人间这种事都如何处理，于是问道：“闯了，你待如何？”
他确实是真心实意发问，然配合着不知所谓的神情、毫无悔意的语气，旁人听来反而格外狂妄无畏，气得龙葵甩飞花砸他。
重楼莫名其妙，挥挥袖子便散了她招式：“不肯说就起来，先随本座去一个地方。”
龙葵眼睛红红，梗着脖子：“不去！”
重楼耐心有限：“不去也得去。”
他欺身上前，单手拎着被子一抖，被子便活了一样在床上打了两个卷，将龙葵卷成一具蚕蛹，床头挂着的发带适时飞来，绕被两圈，栓了个漂亮的结。
龙葵惊呼一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已倒挂在重楼肩头动弹不得，吓得拼命撞他的背：“大魔头！你干什么！放我下去！我、我好好跟你走就是！你放我下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非要他用强才肯服软，重楼冷笑道，“再闹，本座就将你包成粽子提着。”
龙葵磨磨蹭蹭进界渠的时候，才发现嫂嫂和小楼的屋子外竟罩了一层结界，难怪这么大动静也吵不醒他们。
她幽怨地瞪了重楼一眼。重楼淡淡道：“看什么，本座又不会吃了你。”
龙葵小声骂他：“……大魔头。”
重楼竟有些得逞的快意：“说的不错，本座就是大魔头，有本事，你也欺负欺负本座。”
龙葵：“……无赖。”
重楼哈哈大笑。
龙葵撅着嘴，半晌，憋闷道：“这次要去什么地方？”
重楼道：“你可曾听过海底城？”
龙葵摇头：“不曾。”
重楼心道怎是不曾，本座还在海底城见过你。
“海底城有一面水镜，可照见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还有这么神奇的镜子！”龙葵讶然，“魔尊想用它看什么？”
“看十六年前，本座因何失忆，又为何被困。”
龙葵明白了：“带我来，是与我有关？”
重楼轻笑：“若真是因你而起，你待如何补偿本座？”
“是不是还不一定呢，”龙葵心虚地转移话题，“为何不带小楼一起来？嫂嫂说至今查不出他如何丢失的魂魄，带他来照一照便能知道了。”
“不可，水镜的能力靠的正是溯探魂魄，景渝魂魄不全，强用水镜只会让他受伤。”
“真是可惜，”龙葵垂下头有些失落，顿了顿，又道，“那我呢，能看到爹娘和哥哥吗？是否也能看到前世的记忆？”
重楼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为何想看前世？”
龙葵无辜地眨眨眼睛：“心中好奇而已。魔尊，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重楼心中一跳：“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魔尊说的是什么？”
重楼默了半晌，道：“本座还是那句话，知道太多并非好事。”
龙葵又眨眨眼：“那魔尊为什么来海底城？不也是为了知道更多吗？”
重楼：“……”
唐雪见到底给她喂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几个时辰不见，这丫头都敢和他这样说话了！
龙葵浅浅一笑：“不说这些了，不如说说海底城吧，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重楼压下烦躁道：“海底城本只是一个名唤安溪的海边县城，彼时神女水碧私自下凡，与爱人约定五百年后在此相会。可惜人间沧海桑田，未等到爱人归来，安溪已被大海淹没。”
龙葵一怔：“安溪变成了大海？后来呢？神女做了什么？”
“水碧为保安溪，强行劈开海水，献祭神力在海下旧址辟出一座宫殿，自己却神力枯竭，化作一块石像。”
说话间，他们已踏出界渠，一望无际的汪洋现入眼帘。他们悬浮在汪洋上空，月色粼粼洒落，投进眼前漆黑的深海，极偶尔才窥见几许深蓝。
重楼有些唏嘘。十六年了，就是在这里，他曾经最得力的魔使毫无尊严地跪在自己面前，哀声恳求放他自由。
龙葵第一次见海，倒很是激动，海风带着大海特有的腥咸气味吹在脸上，吹得心里也空空痒痒的。她笃定道：“神女最后一定等回了爱人吧？”
重楼冷道：“等回了又如何，为了片刻重逢，付出了海底城坍塌覆灭的代价，值得吗？“
他朝海面覆下掌心，凝神发力。万里无云的夜空忽然风起云涌，云层翻滚而来，很快遮蔽了月亮，暗色笼罩，鱼群慌乱地搅乱海水向东西两侧游走躲避，伴着“哗啦”一声巨响，海面如割裂般整齐地一分为二，露出中央一道幽暗的深壑。
那深壑似有万丈，从海面望下去，隐约可见一团破碎的光球飘摇在海底。
重楼携着龙葵，如影魅一般飘入深壑，眨眼间已至光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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