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年之前
天地间只剩这棵树,一颗通体纯白如羊脂玉,泛着荧光照亮黑暗的巨大命树。过去,它完美地对称,却因其蕴养的双生鹤子悟两极相斥之力,从中日渐分离。
它曾融入鹤子之体,随其几经迁徙,亦因怨力的侵蚀一汐成墨黑。
如今它深深扎根鸣岭,同另一半的纯白命树共支撑灵界。
它静静立在黑暗中,奇怪的是仍能被看清。目光被强力吸引着,只可停驻其上,可越紧盯这片墨黑,越从心里生起惊慌空落的感觉,又忍不住要发抖。
宛如从深渊之底倔强攀升出的阴晦,湿冷攀附骨间,如影随形。
和这令人作呕的感受分不开的,是似乎从树中长出的比蛇瞳怨毒诡谲的一双眼。
无论去到何处,那双眼死死盯住,只可以知道它为目的形状,却不知颜色。
“呼……呼、呼!”从难受中惊坐而起,他大脑一片空白,于是空茫地观察着这间陌生的房。
檀香不断入鼻,他身下是一张檀香木制成的床,摆在角落里。阳光从朴实五华的木窗桕穿入房内,从窗台所摆放绿植的身前往书桌的旧籍上撒上了属于现世的气息。床旁立着的灯具旁,有一木架,上面挂着一件漂亮的缀着羽毛的白色衣物,除此外房内再没有其他摆设了。
往窗外看去,青绿叶簇拥中夹杂鲜艳的橙与红的枫叶,是怡人的屋前景致,却还是没能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于是没再观察自己身处的环境,想着刚才的梦境里好像预示着点儿什么,企图去回忆那给他带来不好的感受的梦境,最终捂着脑袋呻|吟了两声。
脑海里的这种痛楚无疑是很奇怪的,不是撕裂、拉扯的疼痛,反而是灼烧到极致的疼痛感。
遇到火焰灼烧反射性避开的动作无法生效,他整个人仿佛从头坠下掉在火海中,灼烧感蔓延到全身。
“te、疼……”说出来的话也支离破碎,像失去语言能力般尽是些无意义的音节。
直到推门而入的白袍人发现他痛苦的模样,匆忙走到床边,食指中指合并压上他的后颈。
从指尖压住的皮肤传来清凉感,他才抬头,从模糊的双眼呆滞地看着这位陌生白袍人,直到清凉完全驱走灼热。
这是个看起来圣洁飘渺的人,但最引他瞩目的是,这人拥有年轻俊逸的长相,束着的头发是纯白,宛如泛着莹光,仔细看了却没在发光。
这人除头发外的一身也是洁白无尘,双肩以白羽为饰,交织的羽铺向后方延续,形成长及脚踝的纯白羽披。羽披内着一宽大的白袍。
见他恢复了清明,白袍人询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头,问:“我在哪儿?”
白袍人却是反问:“你是谁?”
多简单的问题,可他从脑海中寻找答案时,只得到一个名字,余下的一片空白。若非对方提问的引导,他都没能意识到,脑中的空白是他遗失的过去。
“ren”他答道,连这个字怎样写、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白袍人听他说了这个字节后就没了下文,眉头轻皱,惹得他好一阵心慌。
最后白袍人慢悠悠嘱咐:“别动。”
声音温雅,好听极了,他呆愣任由这人动作,略凉的指尖抵上他的太阳穴,又是好一阵清凉。
之后白袍人才缓缓摇了下头,收回指尖,澄红眼中宛如有白絮向外散开,和他本人一样清透脆弱。
他看着出了神,却听白袍人纠正他:“千心,鹤千心。”
于是他愣愣回指自己:“我?”
“是的,千心——我也不知你的过往和来处,但可收留你。”
他心里却不想认可这个名字,仍固执认为自己的名字是“忎”,如果加上那个鹤字,应当是鹤忎才对。
鹤忎关注到白袍人说的话,又问:“你是谁?如果你也不认识我,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这儿?”
白袍人笑了,这个笑融开他冰冷的外表,紧接着他耐心回答:“你在灵界鹤翼族,我是鹤翼族的祭司,鹤渺,十余汐前你出现在祭司殿门口,我将你带回了家。”
鹤忎听得疑惑,他能懂鹤渺口中说出的所有名词,比如“灵界”“鹤翼族”“祭司”“汐”,无需多思考就知道其代表的含义。
他唯独缺失了有关自己的所有记忆。
但这还是不能解释鹤渺愿意将自己接回家,之后也愿意收留的行为。
“那——为什么要救我?”
渺毫无隐瞒:“当我捡到你时,你身上穿的是我们鹤翼族的衣服。”
鹤忎看了看床旁衣架上挂的那件衣服,将其与鹤渺身上的衣服对比了下,勉强认同了这个说法,却不免怀疑这会不会是鹤渺自己拿来放上,以欺骗他的道具。
这恐怕没什么必要吧?除非他是什么特殊的人物,比如另一族派来,被抓住后洗脑的间谍,鹤忎想,这样或许还有送回另一族当反面间谍的价值。
但当鹤忎之后在渺祭司的准许下出入祭司殿,由此了解到鹤翼、鸦羽两族的历史之后,他便再也不敢有什么阴谋论的猜测了。
反而是在每汐的相处中,他更加清楚地加深了“渺祭司是个大善人”这一认知。
从鹤忎醒来之后收留他、关心他、从不限制他的自由,只要有空,就会为晚上归家的鹤忎做上热乎的饭菜,并为他用灵界的历史讲述故事。
于是在知道鹤渺在双子从神征战时期就跟随两个王,年龄远超350岁后,鹤忎很主动地叫上了“渺爷爷”这个称号。
当然第一次听到时,渺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每每都企图纠正,让鹤忎称呼自己“渺祭司”甚至“渺”,却被鹤忎一脸正直地反驳“要尊老”,便也无奈随他去了。
这时的鹤忎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潜意识里,将“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与“幸福”等同了起来。
他也没有疑惑过,为什么鹤渺随两族的王在人界、灵界经历过那么多事,却只一遍又一遍用灵界历史为他讲睡前故事。
他只是在汐落汐起之间,渐渐认识到,是他自己太不争气。
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没有羽翼却穿着特意为羽翼留下两个孔的白色羽披。
安明山上祭司殿里的人归鹤渺统领,他们自然不会对鹤忎的特殊指指点点。
出了安明山,那可就不一定了。
鹤忎第一次下到安明山下的城镇时,满街收着羽翼的族人们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他的后背,让他本来坦然、什么都不曾想的心思,突然就变得敏感起来。
大部分族人没有排斥——至少没有用尖锐的话语辱骂、驱赶他这样的异类。
于是鹤忎心安理得地到镇里去逛,到处找工,他态度诚恳,又总给人笑脸,在城镇里也算混得开。
在灵界,没有货币和交换,人们精神、物质上需要什么就去什么工作岗位用劳动换取。
当然许多工作是为有翅膀的族人量身定做,但仍有许多用双手双足就能完成的工作,鹤忎每日就寻这样的工作,心安理得,也自在。
鹤忎说不清灵界这样的物质条件上的富足、精神上的自主延续下来,在如今这一代又成了什么样。但他见过许多只知享乐,在城镇中无所事事的青年人。
也是这样的青年人,屡屡碰上没有翅膀的鹤忎,都要冷嘲热讽一番。
甚而有人仗着有羽翼,召集同伙围着鹤忎捉弄他。但城镇上只要有路过的人看见,就会帮助鹤忎,把捉弄他的人拉到礼部教育。
于是鹤忎灰头土脸地回了祭司家,也能给出毫不在意的笑。
鹤渺见了是心疼的。鹤忎的活动范围只限于主岛,渺又不忍看他在没做事的日子里总去遇之森练飞、发呆,就想让鹤忎去鹤翼族的五部试试。
鹤渺和管事问了一句,首先在务部这关就被卡住,说是鹤忎身份不明,不能让他接触与族内文书等有关的事物。
进武部、法部,不够格;利部,他没有羽翼以方便对上述部门的工作进行督察。
鹤忎若有心学习,礼部育人的相关工作他也能胜任,但他只应了下来,日常里看两本书作放松,不愿把这当作未来职业的必需品来处理。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岛上最具标志性的高峰,里峰。也知道与之相对的南面,也有一个近同等海拔的界峰。
就像有了立身之处的鸟儿永远不停滞,永远在迁徙——他不想承认自己连迁徙的资格都不具备。
鹤忎想,如果他知足一点,就应当这样度过余生,在自己尚可以有用武之地的部分工作中取得安稳、满足的生活。
为什么要有这些不切实际的空想?
可谁知道呢?只有断了羽翼的鸟儿才知道飞行的可贵,才会匍匐在地时双眼映出天空的明艳色彩,不想被困在杂草筑成的巢的方圆之地。
于是鹤忎狂读史书、伐木作舟、练飞,失败后他总坐在遇之森的树下独自沉思。这时平时应对那些嘲讽、捉弄的不在意,与自己无法胜任鹤翼族独有工作的心累一起,都化作失落和委屈。
他也会用唯一可以挣脱肉身桎梏的思维,作无边无际的漫想,主岛以外的景致、界峰和里峰之巅的宫殿、灵界外的人界,是否有人和他有同样的苦恼?是否有更多人比他痛苦千倍、万倍?
这时鹤忎就会觉得自己一切尚好,衣食富足,正是在这基础上他才有机会畅想在羽翼引领下的浪漫冒险。
所以鹤忎也会找各种理由为那些嘲讽自己的人开脱,也找自己没有羽翼的理由、原因。
是不是他曾经做过什么触怒神的极端恶事,才引来折翼的谴罚?
那为什么不保留他的记忆,让他在痛苦中忏悔罪行?
……
鹤忎从头到尾的表情,都像在讲述一个从别处听来的人生经历,平静如水,甚至能用他看起来很是惹人怜爱的笑容说出最后这个问句,作他回忆的结尾。
鸦界听了反倒为他红了眼眶,除了心疼以外,还有第一次对族人产生的愤怒。
鹤忎能简略地把欺负过他的那些人和他们的行为带过,鸦界却想他把那些人描述得越详细越好,这样鸦界定会寻到他们,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力量处罚他们。
想到自己如今虽无羽翼,仍能使用的鸣雷之力,鸦界觉得很是蹊跷,但也猜测一切恐怕也都因自己而起。
于是他主动说明:“抱歉,你没有任何过错,是我的错。”
他错在一开始对族人放任不管,导致了之后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将鹤忎扯入,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没能保护好鹤忎。
更错在不应该问起鹤忎这一年的生活,即使鹤忎表现得很不在乎,但一次又一次回想那段让他受伤的时光,就是在一次次狠狠地往鹤忎内心的痛处戳。
鹤忎一开始不明白鸦界的抱歉从何而来,靠着树干仰头想了会儿,那些从树干分出的枝桠给了他灵感——
界王莫不是为那些不友善的族人向他道歉?
鹤忎没有立马用“不要在意”回应,反而狡黠地笑了笑:“界王您可真不会安慰人哪。你知道,真要表达歉意应当怎么做吗?”
鸦界不知道,但他应该什么都乐意做,于是虚心请教:“请讲。”
太老实了,还不懂人情世故。鸦界那一看就不好接近的形象上从不知哪儿来的缺口里,正泄出一丝丝人气,鹤忎大笑起来。
此时,他眉梢、眼角溢满笑意,因他略显聪明的长相,从面容的各个弧度上看来都有点儿得意相。
笑得开怀,鹤忎同时也不忘跟鸦界解释:“没什么,你把白豆放我那儿,就已经让我万分感谢了。”
鸦界却依旧认真:“应该的——只是关于你羽翼的事,你醒时,我尚在沉眠,所以实在不清楚。”
鹤忎讶异了,渺祭司给出的灵界史里,去年他登界峰之巅,请界王协治里峰之上,只是“界未允”罢了。
“您不是去年已经归来?”
界摇头:“同怨灵战后,我元气大伤,陷入沉眠,醒后应邀来到寂海,这才同你遇见。”
鹤忎换而问:“那我可以问问,您认识我吗?我和您有关系吗?”
鸦界迟疑着摇头,鹤忎当然没能领会他只是在对后一句话摇头,想着鸦界这副不会撒谎的坦诚样子,鹤忎没有怀疑地就这样信了。
但他还有个从笔记中带出来的疑问:“还有最后、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鹤忎恳切盯着自己时,鸦界一点儿都受不住这种令他心尖颤动的专注眼神,喉结滚了下,点头。
“为什么祭司会收养我?”
这点儿鸦界有些头绪,能让鹤渺听从的,除了他和里,就只有那个为老不尊扮成白豆的神了。
祂如今也不比鸦界的情况能好到哪儿去,经常性地陷入沉睡。
但从白豆遮遮掩掩不肯说的态度来看,鹤忎被交到渺手里,估计和祂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儿,鸦界的呼吸突然一窒,有了个很可怕的猜想。
而要证明他这个猜想,或许他之前提出来的“蕴养”,恰是最好的证明方法。
对上鹤忎已经有些困惑的眼神,鸦界摇头。
鹤忎点点头,说“最后一个”就是最后,表示自己已经大致明白。
这时,鸦界才又终于主动说出了点提议:“开始吧。”
鹤忎迷茫了会儿,想起鸦界约自己的目的,有些惊讶:“今汐就开始吗?”
“若有效,早些不是更好?”
他平静说出这种为自己着想的话,鹤忎抿着嘴笑了笑,应声:“欸,好。”
眼中终于升起对这件事应有的明媚期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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