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一
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
若是没有见过三月时节的扬州,一定是要后悔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睁开朦胧的睡眼,恰好看到了一整个的春光明媚。
晨光中的湖畔,静谧如画,岸边烟柳似烟,还有夜空中将熄未熄的星星,软风出来,湖水泛起梭梭波纹,碎镜折光,点点星光,点点朦胧。
少年丝毫没有觉得露宿湖畔又什么不好,反而觉得看到如斯美景也不算亏。
一直到他的肚子传来造反的声音。
饿得心慌,哪里还有心情再欣赏美景呢。
偏偏这时,还有一阵香气不要命的往他鼻孔里钻。
他这才看清楚对面,竟然有两顶帐篷,这是……露营?有钱人可真会消遣。帐篷的样子和他见过的都不太一样,用料极其讲究,那油布看着就价格不菲。
帐篷前头支着一排架子,上面正在烤肉。
烟火升腾着,仿佛能看到肉片被烤得滋滋冒油。
一阵风吹来,香气就这样飘过来,饶是吃饱喝足的人都要被勾起馋虫,何况他这次和师兄走失,已经饿了两天了。
“爹爹,好了么?能吃了么?”七八岁的小女孩声音稚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仅仅一个侧脸便像是王母娘娘座前的仙童一般。
少年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他爹很能干,不靠祖父接济也把他们兄弟四个养得活蹦乱跳,还有钱送他们读书,家境说起来比身边的人都要好不少,是以到了扬州见了扬州的繁华,他也能稳得住,直到现在,看到这样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仙女,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太粗糙了。
对面男人摸了摸女儿的包包头,笑道:“棽棽是个小馋猫啊!”
他肤色极白,少年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男人,只是脸上带着些病态的潮红,好像是身体虚弱的样子。
许是自己看得太专注,男人转头看了过来。
少年连忙躲闪,有种被抓包的心虚。
谁知,男人只是对他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少年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去看对岸。
但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香味越来越近了。
他捂着快饿扁的肚子席地躺下。
睡吧,睡醒了就不饿了,睡醒了才有力气去找师兄。
“小郎君?”
少年猛地坐起来,一个和善的中年仆妇笑着道:“小郎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家郎主烤了不少肉和菜,因着还没问世,小郎君可愿过河去品鉴一二?”
品鉴?
品鉴好吃的?
少年眼睛一亮,随机垂下头来,他的手紧紧的扣住衣角。
他还不是正式镖师,所以衣裳就是普通的短打,可就是这样一身衣裳穿了一路,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了,对面那个小女孩和那位郎君看上去就是纤尘不染的人物,真有这样的好事么?
不会是拐子吧?
可是,这个仆妇笑起来实在太和善了,还有这香味……实在太馋人了。
仆妇见了,笑道:“走吧,我们带了很多食材,郎主和姑娘还等着你呢。”
正说着,对面的小女孩伸出手对着他摇了摇,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容,没有丝毫嫌弃他的意思。
少年深吸一口气:“好。”
过了三叠月的石拱桥,他跟着那位仆妇走到帐篷跟前。乖乖行礼道:“见过这位大人。”说完,又与小女孩见礼:“见过姑娘。”
小女孩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连忙站起来福了福:“大哥哥,你好。”
那男人见他行礼一丝不苟,严谨端方,眉头不由一皱,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招呼道:“坐吧,尝尝这些。”
想了想又吩咐道:“粥熬好了么?你……挨过饿,先喝粥垫垫,要不然容易坏肚子。”
早在小女孩站起来给他见礼的时候,少年的脸早就红到耳根了,原来爹请的先生还是有用的,这么快就用上了,这个小女孩果然很好看,那皮肤比雪还要细腻,粉萏萏的。
现在又见男人如此体贴,心里不由暖融融的。
小女孩端起尺寸略小一些的粥:“快尝尝呀,大哥哥,我爹爹自己不下厨,但是他最会吃啦,这个粥里头加了好多东西,补身体呢!”
她的腮帮子鼓鼓的,自己端着碗,小口小口的喝着粥,可爱极了。
少年的脸又红了,他归结为这个小女孩太好看了的缘故。
等喝完粥又吃了烤肉,男人才问:“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是与家人走失了?”原本还以为是个小乞丐,谁知行礼一丝不苟,规矩有些生硬,但显然是家里教过的,这样的孩子怎么沦为了乞丐?
少年放下碗筷:“我是跟着镖局来的。”
小女孩诧异道:“哇,就是走南闯北那个镖局么?大哥哥真厉害!”
少年摸了摸脸,热得慌。
为什么她说一句话,自己就脸红耳热?
他恭敬对男人道:“谢谢大人的款待,我叫徐三又,这回是我头一次跟车,因为跟师兄走散了,才……才露宿江畔。”
男人沉吟点头:“……如此,我派些人帮你找找,若是找不到你带着我的印信去衙门,总是能找到的。”
那是一块鸡血石印章,红的像血,徐三又搓了搓手,还是不敢接:“这太贵重了,我怕弄脏弄丢了。”
男人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倒是个实诚孩子,也罢,是我考虑不周了。你师兄穿什么衣服?多高?都有什么特征?”
徐三又一一答了,男人又道:“今日我父女二人还要在江边游玩,你若无事,便跟我们一起吧。”
于是,徐三又跟着江家父女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等到夜幕降临,徐三又提出告辞,却没想到他找了好几天的师兄来了。原来,趁着白天游玩的功夫已经把师兄找到了。
弄丢了师弟,姜聿为也吓坏了,若是就这么回去,师父还不吃了自己?而自己也会愧疚一辈子。如此这般,师兄弟一见面,恨不得抱头痛哭。
而后又跟男人道谢。
男人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说完就要离开,徐三又却问:“敢问恩人姓名,若有能力,一定回报。”
男人又笑了,似乎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我姓江,你能有这份心已经是极好的了,不过江某行事素来求个随心所欲、问心无愧,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解下来小小的囊袋:“大哥哥不要客气,我爹爹经常帮别人的,这里面是松子糖,大哥哥带回去吃。”
姜聿为也看呆了,这世上竟真有这般热心肠的人,他们可算是遇上好人了。
师兄弟告辞离开,第二天又去打听这城中的江姓人家。
这才知道,整个扬州城最煊赫有名的商号就是江家的,江家家主江煜燃二十九岁的年纪就已经把白手起家做到了极致,而且早早就中了举,只是说还没给女儿攒够嫁妆,还要再赚几年钱,不急着应考。
姜聿为啧啧惊叹:“难怪不要回报,竟然这般厉害。”他拍了拍师弟:“走了,三又,恩人姓名打听清楚了,咱也该启程回去了。”
徐三又推开他的手:“以后喊我大名,叫我徐叡。”
姜聿为不解:“为啥啊?咱不都叫习惯了?三又怎么了?”
徐三又:“没怎么,反正以后喊我大名就是了。”
三又他娘取的小名,说是原本都生了两个儿子了,这胎盼着是个女儿,谁知老三又是个儿子,于是便成了三又。
他从小被叫到大,原先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却觉得有些难为情了。当时报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不用大名呢?后悔了!
晨起的薄雾中,他们踏上了回乡的路。
少年的脸上多了些说不出的东西,好像见过了大世面,见过了真正优秀的人,他也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
镖师么?
这是爹娘给他找的营生,但是他从来没把这当成奋斗的目标。
……
时光恍然如流水,一转眼,徐叡已经十六了。
这数年期间,他曾经跑过几次扬州,悄悄打听过江家的消息,才知道,江首富殿试高中探花,早就举家搬到京城去了。那说话的百姓说起江大人的时候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大官!江大人可是真正的大官!这几年呀,连升了好几级呀,这人啊就有一些特别厉害的,做啥啥都行,江大人就属于这种。不过我们扬州还流传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听说啊,江大人本不喜欢做官,太受拘束,谁知会生个女儿呢,万一女儿看上的俊俏郎君是官身,那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了?这才捡起书本好好应考。”那人还在连连感叹:“啧啧,如今江大人有钱又做官,这么多年也没有续弦,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玉的养着,也不知道将来要便宜哪家小子。”
徐叡默默攥紧了拳头。
彼时,他并没有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生出什么绮思,这时候更让他觉得激荡的是江煜燃,不知不觉,江煜燃已经成了他仰望的高山,他的奋斗目标。
回到老家后,他辞别了父母和师父,毅然决然的去投军了。
只是,他年纪轻轻,人微言轻,便是有百般武艺在身,想要出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时候,分给他的任务多是些不太重要的,军营里摸爬滚打两年后,才渐渐成了有些名号的探子。
这一天,他接了到前往西川府刺探军情的任务,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江淮棽。
那时候,他十八岁,她十三。
豆蔻年华的少女,脸上依旧带着些天真,只是小时候的玉雪可爱变了现在的明艳张扬,像肆意怒放的牡丹,西川府物产丰饶、气候湿热,她不耐烦的摘了帷帽,露出泛红的双颊。
徐叡的动作就停了。
是她,眉眼分明还是那个眉眼,但哪里都不一样了。
西川府被治理的井井有条,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头连这里都要探查。
“姑娘,不得孟浪。”那名面容和善的仆妇给江淮棽带上帷帽:“都是大姑娘了。”
江淮棽也不恼,笑嘻嘻的去蹭那仆妇的肩膀:“傅母,我想吃赤豆小圆子!要加一点点冰沙……”
那仆妇不肯,她就去要仆妇的胳膊:“傅母,就一点,一点点……行不行啊。”
徐叡忽然笑了,果然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然而,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在刺探军械库的时候,他受伤了。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江大人治下的地方,应当是不好探查的,但箭在弦上,军令在身,不得不查,他只得领命行事。果然,军械库防守严密,叫他吃了好大的亏,若是换个手段一般的,怕是小命就交代了。
但他好像离死也不远了。
他甩开追兵,一路躲进郊外的一间破屋,屋子四处漏风还漏雨,他受伤后又了淋了雨,后半夜就发起高烧来。
朦胧间感觉天亮了,但是他骨节酸痛、浑身无力,想挪动一步都难。
这时,门被人送外头打开,见他倒在地上似乎吓了一跳:“哎呀,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换衣裳,怎么还遇到个……”
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上前来查看了。
徐叡感觉到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是金疮药撒在了伤口上,女孩见他昏迷着也不害怕:“傅母,你说他能活吧?”
仆妇叹了口气:“我的姑娘哎,你还真是随了郎主,什么事都要管,这人受了伤还伤得不轻,也不知道是惹上了什么人,这万一是个心思歹毒的……”
“嘿,爹说了啊,力所能及的搭把手罢了,又没打算有什么牵扯。”女孩显然没听进心里去:“而且,他昏迷了呢,不会认识我的。”
见那仆妇还是不太赞同,她撒娇道:“谁叫我遇上了呢,总归求个心安罢了。”
那仆妇哭笑不得:“你啊你,行了,男女有别,其他的我来。”
说完,直接上前将徐叡的外衣去了,把伤口包扎起来,嘟囔道:“世道艰难,搭把手也行,只希望啊,你不是个坏人。”
徐叡微微睁眼,看清了她的面容,而女孩,早就避了出去。
雨早停了,外头艳阳高照。
女孩重新坐上马车,吩咐车夫:“阿巳,让马儿跑快点儿,我还要赶第一炷香呢。”
车辙碾压泥土的声音渐渐远去,徐叡摸了摸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那位妈妈口是心非,不光给他包扎了伤口,还留下了一包果子和水囊。着够他两天的口粮了。
因为受伤,他在西川盘旋了许多时日。
这期间,他回到城中,找了间废弃的破屋寻找下一次探查的机会,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这天,他解开绷带,正在自己给自己上药,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月亮很大,清辉铺满整个破屋,他没有点灯,隔壁的那间破屋却点上了灯,隔着破旧的门板,还有声音传来:“早听说安抚使的掌上明珠貌比嫦娥,啧啧,如今一看,嫦娥下凡怕是也没她好看吧,这皮子嫩得跟豆腐似的。”
另有一人道:“小声点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怕什么?这一排屋子早都没人住了。你说……这么好看的妞儿,还这么嫩,咱就这么干看着?”
“不然呢?这可是人质,用她去换大哥的。”
“人质当然是人质,性命肯定得留着的……但咱哥俩儿就这么瞧着?都到嘴边而了还不能泄泄火?”
“满脑子驴粪的东西,你敢!你要是敢拿她泻火,别说换大哥出来了,江煜燃能给我们五马分尸了,你信不信……”
“行吧,那……摸一摸总行的吧?摸了又看不出来……”
另外一人眼珠转了转:“好像还真行……这么嫩的妞,就是摸两把,那滋味儿也能回味回味吧……”
两人伸出手,一脸猥琐。
“哎哟!”就是这个时候,接连两枚梅花镖飞射过来,直接嵌进两人伸出的手背上。
趁人不备,徐叡抽出匕首,一下刺中一人的后心,另外一人想逃,被怒火昭彰的徐叡勾住了腿,跟着是匕首刺入肉里的声音,那人痛呼出声,被徐叡一掌拍晕。
干脆利落的将两人解决掉,徐叡的伤口也挣开了。
他顾不上许多,找来角落里的麻绳,不管尸体,只将另外一人绑在屋里的柱子上,然后去查看江淮棽。
因为中了迷药,她对此全然不知,睡得无比香甜。
徐叡勒紧了伤口的布条,摇了摇头,什么都不知道,也好。
他将女孩抗在背上,将人送到了安抚使大宅的门口,刚要把江淮棽放下,谁知袖子被她拉住,她咕哝道:“大哥哥,松子糖好吃么?”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嘴唇微微嘟着,一张脸娇艳蘼丽,像个蛊惑人心的花精。
徐叡心中一震,心里泛起连绵不绝的涟漪。
原来,小时候的事,她还记得么?
他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放好,然后敲了敲门躲了起来。
直到看到有人开门,并吃惊的将江淮棽带进去,才悄悄离开。
府里,江煜燃囫囵穿好衣服,一听说女儿被人从门口送回来,他的魂都要飞了:“今日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吐露出去,若是让我知道谁的嘴没把门儿,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守门的婆子连忙保证不说出去。
江煜燃亲自抱着女儿进了寝室,沈檀娘急着给她查看身体,手都哆嗦:“这……这是哪个杀千刀!怎么就……哎?这里有封信。”
在江淮棽装小点心的囊袋里藏着一封信,江煜燃展开:“令爱无事,但贵府防守松懈……”后头不光说了女儿被绑架的原因,还留下了那歹徒的地址,最后又委婉的表示,以后府里加强防守就是了,不要吓到棽棽。
江煜燃来到外厅,捧着信看了半晌也想不起来是谁留下的信,若是信上所言属实,岂不是救了女儿?
这时,沈檀娘走进来,庆幸道:“姑娘无事,小衣和中衣的袋子都是我早上系上去的模样。”
江煜燃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一般,他摸着腰间的小金蟾,终于等到外头来人禀报,在信上的地址,确实找到一死一伤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
而旁观一切的徐叡,不由松了一口气。
因为任务还没完成,他便也没有急着走,只是还惦记着江淮棽的安危,总是时不时的关注着她。
江大人果然派了高手暗中保护她,也没有告诉她昨天夜里的惊险,她和以前一样无忧无虑的。
这期间,他发现了她很多的小习惯,像是掌握了她的小秘密一般。
离开西川的前一天,他忍不住又去看她。
她在画画,拿着粗细不等的炭笔,画的林檎果就跟真的一样,而她安静下来画画的样子,像个小仙女。
那天,月色很美,照着她也照着他。
他心里十分欢喜。
他终于也救了她一次,而且,她还记得他。
自那以后,意气的少年有了心事,又将心事掩埋在心底,只默默地继续力量,以期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有足够能力与她并肩。
只是,他没想到,再见面已经是生死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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