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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枣糕


  云清被林崇岩拽着好不容易出了桥,脚一软坐倒在地。
  林崇岩转身把她扶起来。
  “程姑娘还没找到。”她有些担忧,又朝湖面望去,看看她是不是跳到船上去了。
  林崇岩很平静:“这小姑娘有自己的主意,说不定去别的地方玩去了。”
  “还是得再找一下。”云清还想挪步。
  林崇岩拦住她:“歇息一会再找,不差这一时。”
  他拉着她找了一处露天茶馆坐下,点了一壶茶。
  挤了这一路,就算天气再凉快这会也得出汗了,云清用袖子擦擦脸颊,闷了一口热茶。
  “她真够不让人省心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云清用胳膊肘怼怼林崇岩支在桌上的手臂,问道:“你真的给她家里写信,让她家里把她带回去了?”
  “真的。”林崇岩答道。
  “那就好,还是让她家里把她好好管教一顿吧。”
  说着,她又闷了一口茶,还是压不住身上的燥热,想必脸上也泛着红晕,热乎乎的。
  林崇岩静静瞧着她用袖子给自己扇风,看了一会轻声说道:“看你这样子,真的是有将门之后的风骨。”
  “怎么说?”云清侧过脸问他。
  林崇岩道:“说不上来,就是一股草莽气,不拘小节肆意妄为,但又不是完全的绿林,多少还是有读书人的风华。”
  云清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禁笑道:“什么莽不莽的,我看你瞎说才是真的。”
  “算我瞎说。”他不反驳,笑笑。
  他见她又喝了一杯茶,说道:“光喝茶没用,吃点东西压一压。”
  说着就要招呼店家点些东西。
  “不用。”云清想到什么,止住他:“我给你和千户大人带了东西。”
  她朝衣服里一掏,掏出个油纸包,只是这时的油纸包已经被压得扁扁的,皱巴巴的。
  “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还是不死心,拆开来,里面的枣糕还是扁扁的,碎成渣子了。
  “都怪人挤的。”她手一摊,把枣糕仍在桌上。
  林崇岩用两根手指拈起油纸的一角,把粘在纸上的枣糕拽起来,揶揄道:“这就是你特意给我们买的东西?”
  云清道:“能给你带就算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林崇岩笑道:“是,我不敢挑三拣四。”
  说着,就从筷筒里拿了两根筷子,真的在糊成一片的枣糕里挑着吃。
  “还能尝出味道。”他说道,手一摊,示意云清也尝尝。
  云清也拿了筷子挑了一块。
  “等下次再去再买些好的吧,被挤得味道都不对了。”她说道。
  林崇岩继续顺着说:“好,云小姐说的我不敢不从。”
  云清的筷子头抵在嘴角,她望着斯斯文文挑着枣糕的林崇岩,忽然觉得他如今的神态居然异常温和,一点没了往日深沉冷峻的模样,连他说的话,都透着一股子轻松的诙谐劲,没了高高在上的架子。
  这模样,她好像很少见。
  “云小姐是觉得我好看盯着我看呢,还是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呢。”林崇岩低着头挑起一块枣糕,突然发问。
  云清略感窘迫,回道:“就是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他放下筷子,说道:“要是云小姐以后对我有了别的想法,请务必告知我,让我知道。”
  “什么呀。”她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不怀好意,她脸一别不去看他。
  她望着桥上的人山人海,又想起郑绪诚。
  郑绪诚。怎么到杭州来了。
  虽然疑惑,但她也不再细想了,毕竟离京时有了那样的误会,想必他也不会再将自己当成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就是被这么消磨殆尽。
  她起身:“走吧,去找程姑娘。”
  ……
  林崇岩和云清沿着湖岸行了一路也没瞧见程灵均的身影,天色渐暗,起初岸边的道路上与湖心的船上还能有几束灯光,到了后面渐行渐远,就再看不到什么灯光了。
  两人几乎接着月光走了一段夜路,道路渐窄,最后只见到茂密丛木。
  “想必她要走也不会再往里走了,可能绕着湖岸已经绕回去了。”林崇岩开口止住了他们继续前行的脚步。
  望着黑暗的湖面之上隐约缓慢行来的船只,云清只得点点头,提步回去。
  他们两人绕着河岸回头,那条湖面上的花船则缓缓前行,渐渐离他们近了。
  云清这时才看清,那是知府之子高襄乘坐的花船。
  此时他们都进了船舱,舱门打开,露出里面的烛影摇红,几个公子哥和船妓依在一起,觥筹交错好不悠闲。
  云清抿抿唇,这画面让她想起沈盛的花船。
  说起沈盛,他到现在官复原职,经历异常波折终究还是什么报应都没得到。
  她有不愤,但她也逐渐明白世上的公义本就难得。
  正想着,身旁的林崇岩突然开口:“这花船的排场倒是比沈盛那次更甚。”
  云清问道:“这杭州知府和沈家有关系是吗?”
  “嗯。”他答道:“是同乡,高玉明能调任到赋税重地杭州来做知府,也是靠着沈家的帮扶。”
  云清又问:“我听本地人说,少保的孙子趁着灾荒大肆兼并农民的土地,逼得他们反了一次又一次,这事是不是也和这位高大人有关?”
  林崇岩答道:“自是有关。”
  云清已然懂了,她“哦”了一声,偏过脸来问他:“所以皇帝派你来这是为了让你再找沈家的漏洞。”
  林崇岩拿眼睥她:“你还不算太笨。”
  云清走到岸边手扶上了一根低矮的木桩上,望着闪着点点亮光的湖心,更像是喃喃自语:“究竟为什么要打击沈家?难道就因为他们势力太大皇帝有了忌惮?”
  她也不知道林崇岩会不会答她,但她还是想问。
  “看过戏文没?”他问。
  “什么戏文?”
  “封神演义的戏文看过没?”
  “怎么扯到封神演义了。”云清不解其意。
  林崇岩道:“商纣王对女娲不敬,女娲就派九尾狐狸附于妲己身上,用美色迷惑,致使商纣王荒淫无度丧失民心,最终江山倾覆让女娲报了私仇。你说,若你是女娲,之后要如何处理这得力干将九尾狐狸?”
  云清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林崇岩笑笑:“我还需说什么?派人覆灭商纣的是她,但事如心意之后,总要有人来担这个祸乱江山的罪名,否则民怨难消,这千古骂名要她一个堂堂的神仙担吗。”
  云清默然。林崇岩的意思她好像有些明白,但又没有完全明白。
  林崇岩注视越驶越近的那艘花船,接着说道:“这几年沈家从各地搜刮民脂民膏贡到宫里的钱财的确很多,虽然暂时解了很多用钱的燃眉之急,但也让民生愈苦,民怨更甚。这件事,早晚得要有人顶罪。”
  原来竟是这样。
  国库空虚,皇室贵族内的各项用度却有增无减,更不要说各地的军备防务救灾赈济所需钱财年年增加。这样的收支缺口,需要有人源源不断从民间征上更多税收供应京中。沈家凭着京中的权势与在地方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自然而然就担负起了这样的角色。
  只是时日久了,民怨四起影响朝廷声誉,沈家也权势激增尾大不掉,更有无数搜刮的钱财进了私人官商的口袋,真正到了宫里填补国库的反倒越来越少。
  终究成了毒瘤。
  她突然感到心中窒息。
  她曾道,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过直截了当的阴谋陷害,却不知这句话还有更深一层的运作。
  身后林崇岩搭了手到她肩上,凑近了淡淡笑道:“如何?知道背后是谁撑腰,随我出来是不是又有了些底气?”
  “我说过会帮你报仇,自然不会骗你。”他凑在云清耳边说。
  云清仍旧眺望远处,平淡接言:“可我的仇人却不止沈盛一人。”
  林崇岩脸色一变,退开了抵在云清背上的身子。
  确实不只一人,贪墨案少不了他这个同伙的参与。
  “在这之后你要再报仇也随你。”他说。
  云清的心绪还远在天边,她只深深望着花船船舱里的暖红灯光,紧锁眉头怔怔。
  “他今日对沈家如此,对我们云家亦是如此。无论对方曾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带来多少荣光,没了价值,他就要不择手段地将他们铲除。现在我反倒觉得,比起直接作恶的沈家,他才是真正的恶人!”
  林崇岩目光猛地一凛。
  云清强行压低音调却在同时紧咬牙关,握紧的拳头要将怒火抑制。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皇帝!”
  话音刚落,一只手掌就紧紧抵住她的口鼻。林崇岩紧皱的眉头在夜色中竟如此显眼。
  “这话你怎敢乱说,不想活了是么!”
  他声色俱厉,手上用了力气,往后重重一抵,将痛感传上云清弯曲的脖颈。
  云清的头向后猛地倒了一下。一松手,林崇岩目光凛冽地凝视她,却见她抬手扶住受到冲击的后颈,默然垂首忍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刺痛,过了一会又抬头与他对视,神色平静,好像对刚才的那场冲突毫不在意。
  这次林崇岩眼眸中的凛冽化成了狐疑。
  “在外人面前,你不可…”他开口。
  她打断他:“可你也不算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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