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一生悲苦的姥姥
我的姥姥一生悲苦。
我姥姥的妈妈是童养媳,因为在圆房后才被允许上炕,之前一直睡在地上的灶旁。冬天河边洗衣,夏天灶旁烧火,落下一身病,只能坐在炕上指挥姥姥做家务,在姥姥七八岁时就离开人世了。
姥姥在三十六岁,我的姥爷从山上摔下来去世了。留下六个孩子,还有一个遗腹子,姥姥忍痛把遗腹子送了人。
姥姥在四十三岁时,后姥爷又因病去世,又留下两个孩子。
人们都说姥姥命硬,姥姥也不敢再嫁,一人便扶养七八个孩子。
妈妈说姥姥总是背上背个孩子,身边跟几个孩子,一路小跑的做家务,她的小脚亦能跑的很快。
期间的辛苦我只能臆测,因为妈妈没说过,姥姥也没说过。
妈妈没说过是因为她不知道姥姥的难处,因为姥姥就没说过。
姥爷刚离去,妈妈作为家里的长女就出嫁了,姥姥怎样坚幸的拉扯孩子,怎样在悲痛中生活,妈妈并不很清楚。
我记忆中的姥姥总是笑眯眯地坐在妈妈的炕上,怀里抱一个孩子,给我们讲村里的趣事,不大的一个村落,故事很多,很新奇,也很新颖,姥姥也讲的绘声绘色,笑得我们眼泪都能出来。
她也总是笑眯眯的,安静的坐在炕上,抱孩子是常事,要不是捡豆芽,要不是给小孩子缝棉衣。
她住在妈妈家的时候,家里就分外温馨起来,亲切的姥姥安静的坐在炕上,就像定海神针,家里一下就聚了人气,我们总喜欢围着姥姥听故事。
姥姥总是一边安顿孩子睡觉,一边给我们轻声细语的讲故事。给我们讲的故事不同于给大人讲的,大人讲的都是邻里间的故事。给我们讲的则是大山里关于神话传说的故事。
她说她家山里,住着一位神仙,我说神仙能看到吗?怎么知道山里住着一位神仙?姥姥就讲呀,说从前有一个人,被日本人追赶,就慌张的跑到了山沟里,然后遇见一位穿道袍的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让他藏在他的道袍下面,那人也没多想便匆匆的钻进去了,日本人追过来,嗷嗷乱叫,好像近在咫尺,却就是找不到他,等日本人走后,那人出来谢了白胡子老爷爷,出得山里才寻思那个道袍那么小,怎么能藏下我这么大一个人,再说,现如今哪有穿道袍的人,还是白胡子的老爷爷,猛然醒悟是遇到了神仙,赶忙回去找时,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故事让我们相信姥姥家的山里有神仙,神仙是可以帮助好人的,姥姥还给我们讲日本人进村以后,她常常夜不能寐,和衣睡觉,随时准备往大山里跑,姥姥的小脚拖着不大的弟弟,拼命往山里跑,听着身后机关枪的扫射声,没了命的逃跑,生怕被追上。在山里躲几日,饿得就吃野草,回来后村里一片狼藉,最好的姐妹也被凌辱杀害了。姥姥说着就沉默了,仿佛她又回到了过去的恐怖时光里。
记忆中除了姥姥讲故事的形象,就是姥姥哄孩子睡觉的形象了。
记忆中的姥姥常年怀里抱一个孩子,她嘴里唱着古老的当地摇篮曲。诸如“家巴巴雀,卖豆芽,卖不了豆芽回不了家,回了家,老婆骂,老婆老婆你不要骂,我给你上炕哄娃娃,大的叫个银柜柜,二的叫个磕睡睡,磕睡睡的妈会打扮,打扮起来真好看,骑上马,跨上枪,后面还跟着个老妖精”。还很押韵,孩子们往往睁着童真的眼睛,在姥姥轻轻摇着的怀里,听得入神,陷入遐想中,并不能睡着。姥姥就再来一首“狼打柴,狗烧火,猫儿上炕捏窝窝,一捏捏下十八个,狼呢?上了山了跑,山呢?雪盖了,雪呢?化成水了,水呢?结了冰了,冰呢?…”有冰了,那狼下不了山了吧?外甥会突然问。姥姥只得再继续安顿,她把手拍在外甥的额头,继续说她的儿歌,“一个嘟嘟蒜,四六瓣,爹搬去,娘叫去,个出奶奶上炕盘问去,你家有啥了,箱箱,柜柜,八个莲花九个络络”外甥终于睡着了,姥姥就可以放下孩子舒展一下了。
这些儿歌也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为何我的记忆中姥姥总是抱个孩子说唱摇篮曲,因为姥姥在晚年看大二舅的两个孩子,三舅的两个孩子,姐姐的一个,七十六岁的时候,还给看大了我的女儿。
我的姥姥从结婚估计一直在哄孩子睡觉中变老,从自己八个孩子到小辈们的孩子,还有那几个夭折的孩子。
我是奶奶看大的,和姥姥本来没有奶奶感觉距离近,但是,我的姥姥在她的孩子成家以后,几乎常年就住在妈妈家里,也倍感亲切,主要是姥姥一来,家就更有看烟火气,寒暄之外就是欢声笑语,姥姥总是慈爱的看着每一个人,微笑着讲故事。
关于她那些过往的悲苦故事,她一概不讲,我们也都无从知道姥姥的心路历程和感悟。只是知道姥姥的经历后,我常想,但凡我的人生出现一个,我都不能挺过。就常常地感慨姥姥!
记忆还有那些去姥姥家的日子里,杏树,家鸡蛋,跟姥姥去地里摘一箩筐豆角,回来做土豆糊豆角,满满一锅,管饱吃,还有那红色的高粱米鱼鱼,很涩很不好吃,我们也是吃着稀罕。
记得几次去姥姥家的经历。一次是暑假和表姐表妹们一起去,晚上挤在姥姥的热炕上,热闹的嬉戏。有人敲门,说要卖给姥姥猪肉,刚杀的,知道姥姥家里有客人。姥姥背过我们,从柜里掏出布里包的钱,悄悄递给那人,怕我们阻止她为我们花钱。
还记得一次我暑假去了,我一个人突然不想在了,吵着要回去,姥姥的小脚急急地走在满是小石子的山路上,挨家挨户问谁家有车要去城里。终于问得一家,我坐上那个人的摩托车时,姥姥站在村口和我挥手再见,恰好有一个卖香瓜的来到村口吆喝,姥姥忙喊我等一下,她的小脚又急急地在山路上跑,跑回家拿了钱,给我买了香瓜,让我带着路上吃,我不觉心里酸楚。摩托车卷着尘土一路飞扬而去,姥姥娇小的身影渐渐模糊,我心里百感交集,才知道,姥姥也是爱我的,尽管小辈们有二十几个人,她不能一一表达爱意,但是,她对每一个孙辈都是爱的。
还有一次,我和先生结婚以后,先生没有见过大山,我带他去姥姥家看看真正的山,瘦骨嶙峋,壁立千仞的山,去了原本不在乎吃什么饭。姥姥知道我们来了,又是急急地跑,挨家挨户去借猪肉,去地里割韭菜。忙着和面,快速的穿梭在房间。我于心不忍,说不要吃饺子了,姥姥说新女婿上门,咋能不好好招待。
大大的饱满的猪肉饺子是先生吃过的最纯正美味的饺子,也是我最感动的一次吃饺子。
关于姥姥的记忆不多,不似奶奶多到汇成一幅画,但是,于姥姥的记忆却是点状的,每一个点都清晰,都有感动,都真切的藏在回忆里。
曾记得一次和姥姥在下雨以后捡地皮菜,捡着捡着,不觉到了一棵树下,姥姥停下来,久久站立,然后席地而坐,她把腿弯曲在一侧,用手捧着黄土一点一点往树下的土堆上堆,我想起那是姥爷睡着的地方。姥姥不言不语,忘了我的存在,那瘦弱的身影孤单的如同一片黑色的树叶,风大一点就能吹走。让我想起妈妈曾经讲过她的一个弟弟四岁时没了,她和姥姥去地里扔孩子,奶妈扔完吓的就跑,跑出老远,回头看姥姥却坐在地上,用手碰着黄土一点一点给往孩子身上埋,却没听到哭声。我想姥姥以这样的姿态怀念过多少离去的亲人,却没有眼泪。
姥姥走的时候,是冬天,天还下起了大雪,人们都在叹气,说雪占墓了,来生又是一个苦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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