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试探
秦阙到时,卫愿独自坐在院中,桌上摆了几坛“良缘酿”,脚下还有几个东倒西歪的空坛子。
今夜正是十五,满月升起来了,清透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叶,在卫愿的青衣上漏下闪闪烁烁的碎玉,让她看起来似有醉意。
“你来了?”
卫愿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提着酒,抬眼看向秦阙。
秦阙站在玉桌前,没有说话,任凭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他肩上。
“怎的又换了衣服?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一天一套,看来是我低估了。”
卫愿收回目光,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碎碎念:
“你是为什么来?因为烈虎吗?”卫愿似乎并不需要秦阙回答,自顾自地接下去:
“今日仙宗大会结束后,我出去寻了几本书,可教烈虎先看着。既然能看话本子,想来书也是可读的。”
说着,卫愿从储物袋里翻出了几本书,用一块青色的帕子包着,放在玉桌上。
秦阙伸出手拨开帕子,发现了几本凡人用的书册,内容从仁义礼智孝到三纲五常都有,甚至还有本讲凡间女子三从四德的……
秦阙眉峰一挑,不动声色道:“烈虎学不了这许多,有些怕是它也用不到。”
说着,秦阙的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了在那本《女诫》上。
卫愿不以为意,自以为目光长远,于是端着前辈的架子,循循善诱:
“秦小公子,技多不压身,像烈虎这般活泼逞强的性子,在世间行走总要多学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秦阙默了默,将桌上的书用帕子包好,全部收起来。
卫愿满意地点点头,等着秦阙告辞,自己好继续饮酒赏月。
左等右等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男子就是不发一言,卫愿只好客套一下,道:“可要饮些酒?”
于是,卫愿就眼睁睁地看着秦阙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秦阙摩挲着酒杯,对上卫愿的眼睛,缓缓说:“我不会饮酒。”
不会饮酒为何要坐下?
卫愿自觉已识破对方的自谦:百年间,卫愿也偶尔辗转于人间酒场,知道有人要格外矜持些,虽说海量,却总是要旁人再三劝谏,才愿勉强展露些酒量天赋。
但往往他们内心是愿意的,甚至是有些期待的,毕竟这天赋不是人人都有的。
于是,心善又体贴的卫愿决定成全秦阙的心愿:再三劝酒,甚至还主动为他斟了一杯。
不知是卫愿的热情劝谏有用,还是要收回给烈虎的书的威胁生了效,秦阙当真喝了满满一杯“良缘酿”。
不过眼下的情况看来,卫愿也不是回回都能洞察人心的,因为她发现喝了酒的秦阙好像有点不对劲:
秦阙白皙细腻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一丝红晕,一双凤眸依旧漆黑,眼神却有些涣散和迷茫。
剑眉下的睫毛轻轻抖动,薄唇因未干的酒水更加红润,整个人由冷漠一下子变得懵懂起来。
卫愿愣了愣:他这是醉了?
“我是谁?”卫愿凑近,眼睛对上秦阙的眸子,轻声问道。
秦阙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眼帘微掀,缓缓开口,道:“卫愿。”
“你是谁?”
“秦阙。”
“这里是哪?”
“佰仟宗。”
“你最怕什么?”
“脏。”
“你最讨厌什么?”
“脏。”
卫愿接连问了几个问题,秦阙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圆月依旧安静地挂在漆黑的夜空中,院中微风阵阵,偶有虫鸣相伴。
卫愿又凑近了些,她甚至能感受到秦阙轻浅温热的呼吸。
月光如银辉般洒落在二人身上,醉人的酒香浸在空气里,弥漫在两人的呼吸间。
卫愿一双桃花眼盈盈如水,樱粉色的红唇轻启,柔和慵懒的声音响起:
“你接近我,是因为孔雀灯?”
“是。”
秦阙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声音掺着醉意显得更缠绵低哑,眼神中因为迷茫似有薄雾。
卫愿倏地远离,坐回了原本的位置,手提起“良缘酿”,狠狠灌了一口。
“你想知道什么?”卫愿凉凉道。
“那盏灯与碧玉孔雀有关,你为何会有?”秦阙一板一眼地回道。
“接下来呢?”
“取走孔雀灯。”
“修真界对孔雀是何态度?”卫愿问完这句话,已然又喝空了一坛酒。
“妖兽孔雀残忍嗜杀,为天道所不容,诛之。妖兽之物,毁之。”
醉酒的秦阙有问必答,无一丝迟疑,乖巧不似平常。
话毕许久,院中再无人言。
卫愿喝空了桌上所有的酒坛,眼中水波潋滟,似是在看秦阙,又像是不在看他,忽而开口:
“你与孔雀可有结怨?”
“未曾。”
“他们说,孔雀曾是天地间顶华贵漂亮的鸟,又说它妖化后原身面目可憎,你信吗?”
“信。”
“你可知,这孔雀灯三十年前就不亮了。”
“不知。”
卫愿摇摇晃晃地站起,随手丢掉空酒坛,抱怨道:“这酒,不醉人。”
说着,她脚步飘忽地走到秦阙身边,而秦阙已经伏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卫愿吃力地将他扶起,嘴中喃喃道:“走吧,我送你回去,烈虎怕是不会来接你。”
秦阙的院子就在卫愿的旁边,原本没几步路,却硬是让她走了整整一刻钟。
卫愿就将秦阙安置在床榻上,静静站了会儿,踉跄着往回走,一脚一脚地踏碎了月光。
秦阙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清明,半分醉意也无。
卫愿已经走到了院外,秦阙默然地看着她,一双凤眸漆黑幽暗,深不见底。
*
自醉酒那晚后,卫愿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没有见到秦阙,倒是烈虎,日日都带着几本书来找卫愿。
若是有人进了院子,便会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雪梨树下的案几上放着两坛酒,一袭青衣女子坐在边上,一手优哉游哉的翻着话本子,一手执一把竹伞,竹伞下面是一只埋头苦读的老虎。
烈虎肉眼可见的憔悴起来,常常是清晨垂头丧气地来,半夜失魂落魄地走,虎尾长长地拖在地上,留下一个疲惫至极的身影。
卫愿并不是一直这样虚度光阴,她今日刚报名了随行前往南境寻找尾鸢花,启程定在了两个月后。
她倒要看看,南境那朵“尾鸢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佰仟宗掌门原陌昨日宣布,众仙宗商议决定,各宗挑选本宗三十名弟子,另招募自愿前往的散修,以灵珠和灵宝作为报酬,由盛絮领路,一齐进入南境寻尾鸢花。
华青山由勿垣和华清为首,佰仟宗是萧栾和崔颖负责,奇门宗和御兽门分别是蒋毅和程前带领,佛宗亦派遣了空观和尚等人前往。
随行的都是各宗门内天赋极高的弟子,卫愿正低头思索应该跟随哪一队时,听到品番苦大仇深的声音传来:
“卫愿,怎么办,掌门跟齐长老都不许我跟着去南境!”
卫愿抬头时,一道粉色的影子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
品番素爱着粉衣,圆圆的脸搭配粉裙,不仅不显媚俗,反倒别样可爱灵动。
只是今日,圆圆的脸皱得像苦瓜一般。
“苦瓜”一把薅住卫愿的袖子,道:“我没去过南境,想跟你们一起去,就当做游历。”
卫愿放下话本子,又敲醒了打瞌睡的烈虎,这才公事公办地道:
“南境极险,盛絮当时是撞了大运才逃出来,亦丢了大半个命,你如何去?”
品番一听,更急了:“不是有你吗?还有萧师兄他们,还有盛絮,我不会有事的。”
卫愿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佰仟宗掌门不许你去,谁敢带你?”
闻言,品番的一张脸瞬间更苦了,自顾自地挣扎:“不用你们带,我自己能保护自己。”
卫愿无奈道:“传言南境之主最是厌恶女子,寻常女子遇上必死无疑,你若是遇上他当如何?”
品番紧接着道:“可是此行有很多女仙子,远的不说,崔颖师姐和你可都是女子。你们去得,我怎么就不行?”
卫愿不留情面,道:“你仅修炼了五年,尚不能自保,游历更遥不可及。你崔颖师姐的实力你自然知晓,我亦独立游历百年,我们自然无妨。”
品番愤愤地抢了一坛“良缘酿”,神色郁郁地往外走,正与来寻烈虎的秦阙错身而过。
秦阙施施然地在卫愿对面坐下,仿佛是在自己的院子,随意道:“我刚刚似乎看到一只苦瓜走过去了。”
卫愿笑道:“我这院里灵气十足,瓜果蔬菜都酷爱成精。”
说完,二人一时无话,只有烈虎微弱地鼾声响起,接着便是竹伞“啪”地抽打声。
秦阙突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卫愿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去哪?”
秦阙道:“南境。”
卫愿仰头喝了一口酒,眸中兴味盎然,道:“你也对尾鸢花感兴趣?”
“对烈虎的教导刻不容缓,不能中断。”
秦阙神色自若,不知从哪掏出一副精巧的紫玉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闻言,烈虎从书中抬起头,虎脸神色激动,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不值当啊!主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秦阙似有所觉,慢悠悠地朝烈虎瞥了一眼。
烈虎瞬间偃旗息鼓,内心毫无波澜:不,我是一只血脉高贵的烈虎,应当精通诗书。
卫愿对这一人一虎的举动恍若未觉,声音愉悦,轻轻笑道:“有理,自是如此。”
话毕,院中便只剩檐上的银铃还在清脆的轻响,偶有鸟语交织。
树下,青衣女子饮酒,玄衣男子品茶,地上悄悄落了一层细碎的雪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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