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三月三，上巳节，淮水旁百姓云集，正举行祓禊仪式。陆沧云自人群中钻出，腰间别一折扇，手里拎俩酒壶，一边走一边喝，晃晃悠悠往人少的地方去。

        向东多是茶楼酒肆，正是人多的时候。他便朝反方向，一路钻进西边的烟花柳巷。白天没客人，里头的姑娘要么在睡觉，要么开窗远眺看淮水边的热闹。陆沧云喝干了两壶酒，仰头一看，正和一个姑娘对上眼。对方粉黛未施，衣服也穿得随意，因得眉眼精致，媚骨天成，倒也别有一番风情。对视间两人俱是一愣，那姑娘脸颊飞上一抹红云，正掩面娇羞地要关窗，陆沧云叫住她：“姑娘。”

        微微凌乱的云髻便又探出来：“欸。”

        “在下酒壶空了，不知可否请姑娘赏脸，给在下续上一壶？”

        “公子若是喜欢。”她声音婉转动听，落在耳朵里，酥到骨头里。“别说一壶，便是一直留在这里喝个够也是可以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陆沧云朝她勾勾手，作势要把酒壶扔上去。姑娘瞪大眼下意识探身去接，忽然余光中有什么一闪，低头时只见下面那人腰封里空空如也，原本插在里面的折扇已到了自己面前，寒芒一闪，顷刻间抹了她的脖子。

        她凄厉地尖叫一声，从窗户向外栽下去。陆沧云一手捞回酒壶，一手隔空将折扇召来，在那双指甲拉长弯曲如鸟爪的手抓到自己的脸之前一挥一按，对方顿时四分五裂化为黑烟，两个呼吸间已是渣都不剩。

        “吸饱了精气不够，还想吃我。”陆沧云收了扇子，摸摸自己的脸，点点头，“行吧，也不怪你贪，毕竟我那么俊俏。”

        他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空气发生波动，无形的结界碎裂，方才那女妖呆过的房间空荡下来，盘旋在其中的血气也渐渐散了。陆沧云走出这片烟柳巷，脚步一转就要离开。身后小石头啪嗒一下弹在墙上，他头也不回，懒懒问道：“跟着我干什么？”

        “你会除妖。”后面的小尾巴答。

        陆沧云挑眉，转身看见墙边露出半个身子。小尾巴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不知抹了什么黑东西，头发乱七八糟，粗布短打上大大小小一堆补丁，下边那条裤子明显是短了，露出小半截瘦骨嶙峋的腿。

        “会又怎么样。”陆沧云说，“我知道我厉害。”

        “你……”尾巴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张开嘴“你”了很久没下文。陆沧云仔细打量他一阵，发觉这孩子身上似乎有妖气，再看他眼睛澄澈清明，妖气只在体外，于是了然道：“你能看见妖怪？”

        小尾巴一怔：“……嗯。”

        “跟着我，想让我帮你捉妖？”

        不等他回应，陆沧云信步朝他走过去，扬手把酒壶丢他怀里：“大师兄逢乱必出有妖必除，带路吧。”

        小尾巴眨巴眨巴眼没说话，抱着他的酒壶带他七拐八拐到了地方。青漆墙琉璃瓦，匾上题字“藏花坊”，门两边挂着红灯笼，檐角坠着铜铃铛。尾巴说不走正门，带陆沧云绕到后面从偏门进去。陆沧云偏头望去，前面是接客的主楼，两边游廊连接到后院，再过一道门往后就是杂役住的地方。

        断续的咳嗽声传来，尾巴推开一扇门，咳嗽声更大了些。他急急走进去扑到床边，握住从被子里伸出来的一只手喊道：“娘！”

        只要一眼，陆沧云便知道这女人活不了多久了。妖气缠身已入肺腑，没立刻死大概是运气好。

        “阿策，你带谁来了？”

        她每个字都像是有气无力地从嘴里飘出来的，被唤作“阿策”的小尾巴凑近了认真答道：“是位仙人，娘，我喊来仙人救你了。”

        仙人陆沧云规规矩矩拱手行了一礼：“仙人在下不敢当，不知夫人可否让在下探查病情？在下定当竭尽所能。”

        女人吃力地扭过头来，瞧见他时一双浑浊的眼瞪大些许，一时间嘴唇颤动，没说出话来。阿策不似方才对上陆沧云时那般警惕带刺，此时无措地想要扶她，被女人抬手制止。她瞧着陆沧云，良久轻声笑道：“仙人……毕竟是仙人，凡人的命，仙人管不住的。”

        这话一出，陆沧云知道她要不行了。眉间死气浓得快要溢出来，女人的视线飘忽不定，眼皮渐渐垂下。她小声呢喃着什么，阿策附耳去听听不清，急得要哭。陆沧云耳聪目明倒是听到了，她在断断续续地说：“他走时……也穿的天青色衣裳……原来仙人……爱穿青色么……”

        忽的窗棂一响，趴在床边的少年像受惊的小兽一般猛地将母亲护在身下，扭头死死瞪着一处。陆沧云眉梢一挑，挥袖在房内设下结界，三两步走到窗边，留下一句“在此地候着。”便翻窗而出。

        母子二人居住在藏花坊最偏的一间屋子里，窗外是一片紫竹林，出了竹林就是一条河。陆沧云身形似风在林中穿梭，青天白日，这里面却盘旋着浓黑的雾。他抽出折扇，掐了个决，指尖蓝光凝聚，随着他轻喝一声“鸿蒙”裹着折扇呼啸而出。几息后来路方向传来鸟类的嘶声鸣叫，陆沧云眉目凛然，抬手召回鸿蒙一扇，黑雾霎时卷在一起齐齐朝他涌来，在那雾后浮现一双紫色鸟眼，其间满是不甘和怨毒。

        “害人性命，容不得你。”陆沧云直接将雾连着鸟妖劈散，在原地探查一番，没再发现妖气，便快速朝藏花坊赶去。

        妖气散尽，女人气色比刚才好了一些。陆沧云翻窗进去，落地时便看见两人一齐盯着自己。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摸摸脸，迟疑道：“夫人？”

        “有劳仙人了。”女人俯身咳嗽一阵，陆沧云摆摆手：“夫人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他转转眼珠，看见阿策瘪着嘴，眼里啪嗒啪嗒往外掉泪。小孩应该是用袖子擦过几轮，脸上黑乎乎的东西被擦得差不多。陆沧云心知此时不是时候，不然定是要吹上一声口哨的。

        竟是个难得的小美人儿。

        想想藏花坊是什么地方，陆沧云多少也知道了用意，对那将死的女人更是心生怜悯。他正要提出给女人除了体内的妖气，好让她走得不那么痛苦。没成想女人挥开儿子从床上翻滚下来，“咚”一下跪在他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娘！”阿策几乎也是从床上滚下去的，跪在女人身边就要搀她。女人不让，按着他的后脑勺也让他磕了个头。她一手按着儿子的后脑，缓缓抚摸他颤抖不已的脊背，一手扯着上前要阻止她的陆沧云的袍角，还未开口便落下泪来：“民女子桑婉，淮安人，夫君为前朝旧臣殷阙，儿子无名，只唤他阿策。民女心知自己残躯撑不过今日，只放不下这唯一的儿子。仙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夫君十五年前失踪，只给我母子二人留下一把剑。破铜烂铁不值钱，也是我二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家当，民女只求……只求仙人能收了我这儿子，带着他……好过、好过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年轻时一定是极为漂亮的，如今经受年岁蹉跎，消瘦的面容仍看得出当年的风采。子桑婉泣不成声，说着又是砰砰两个响头。“我……我天生与常人有异，老天给我一颗玲珑心，却给我儿子招来灾祸。只是听仙家说玲珑心是炼丹的宝物，若是仙人不嫌弃，连同这颗心也一并拿去吧……”

        “娘！”阿策挣扎着抬起身捂住她的嘴，泪快要把衣襟打得湿透。“你胡说什么，拿人心炼丹的算什么仙家！明明是——”

        “你给我闭嘴！”子桑婉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仰头哀切地看向陆沧云。“仙人，我求求你，你收下他好不好，他虽顽皮了些，倒也机灵……就让他跟着您，不求修炼长生，只当个小童也是好的……我求求您……求……”

        “不过是带个孩子，夫人言重了。”陆沧云扶住子桑婉的手臂，使了巧劲让人挣脱不得，也不会伤到她。他把人扶起来，倾身递去一方手帕。“在下游历多年，年岁已经不小了，出山前师尊也曾耳提面命催我收个徒弟。承蒙夫人不嫌弃，让阿策拜入我门下，我也是愿意的。”

        “那太好了……”子桑婉哭着笑着，招呼阿策给陆沧云倒茶，歉疚道：“没什么好酒好茶，这拜师礼过于仓促寒碜了……”

        “无妨，贵在心意。”陆沧云探了探她的脉，心下微沉，漫上一股伤感。

        这么多年陆沧云不是没见过生死，相反，凡人生死司空见惯，却次次都能引得他心下钝痛。但是面对子桑婉和阿策时，陆沧云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像是在伤感里掺了些别的，似是不舍，酸楚难耐。

        “快，阿策，快跪下喊师父。”子桑婉说，“你以后就好好跟着师父，收收脾性。你只要活得好好的，娘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她说着垂下头，手指揪着衣服，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苦笑道：“想不到我也曾自诩清高，现在临死居然胁迫恩人收徒，当真是……”

        声音极小，她以为别人听不到。陆沧云垂下眸，安抚地拍拍她的胳膊，转头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阿策。

        少年眼睫还挂着泪，捧茶的手却稳稳当当。陆沧云接过粗茶一饮而尽，受了他三拜，起身将他扶起来。

        “我既然收了你为徒弟，便擅自给你取名叫殷长策了。这三拜之后我就是你师父，以后无论生死，为师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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