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在十里云间消磨时间是会觉得很慢的。宜氏的弟子举止温吞,性子随和。成日里除了捣药便是练功,练功时也不发出多余的声响。若是成日活在嘈杂里惯了的人初到十里云间,是很难适应这样的日子的。
伯无涯以往便对宜璘道:“你们十里云间是十年如一日,我们明通坊是耐不住那个性子的。我爹和我娘做事都着急,我的性子早习惯了热闹。不过同你这样文静好似女子一般的人做兄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季青已窝在厢房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地过了一个下午。用了晚膳,她便随意拢了头发,出门闲散漫步。
乌子昆听她要出去,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哦”。待她前脚跨出门,后脚便扒在门框后头探出一个脑袋,嘴里嘀咕道:“去干嘛呢……是不是要见谁……”
史稞郎见他撅着屁股扒门框,以为外面有什么新的奇事,于是乌子昆的脑袋上也多了个脑袋,两个脑袋摞在一起往外探。
乌子昆被压了一头,回身就是一个肘击:“今日扎没扎马步?”
史稞郎吓了个激灵,畏畏缩缩说没有。他不理解,为什么师傅从到了十里云间以后变得这么怪?
何止他不知道,乌子昆本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
季青慢腾腾在青石板路上走着,她收敛了气息,又走到阴影处,没人知道此处竟还有旁人。
黄昏已过,雀鸟惊飞。天边透着红晕的金色霞光暗下来,沉没入砚台般墨黑的暗夜里。云遮雾绕,笼了半边楼阁。
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季青蓦然抬眼。她记得这是宜璘的别院,“月见”二字以娟秀的小楷书在牌匾之上。
回想起她与宜璘、伯无涯初识的那日,似乎还近在眼前。
登上三虚仙岛入学府前,需得在祥云镇上先小住一段时候。各家弟子便寻了客栈住入,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的在酒家茶馆里度日。
季青和他们这些世家弟子都不熟,一个人待着好生无趣。说是不熟,其实非也。他们熟悉季青这个名字,任挑谁出来,谁都能说上一句:“季青?那个女魔头的女儿?三虚仙岛肯准许她入学府,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谈吐间,都对她避之不及。
与她素昧相识之人皆对她品头论足,那时起她就明白一个道理:母债女偿,天经地义。不论她是否愿意,天经地义这四个字,像山一样压住了她所有的可能。
人之初,性本善,这说的其实是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清白弟子。而有些人生来就是臭水沟里一只母老鼠生下的崽子,死了也只会得到万人拍手称好。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除了阿姐不会这样想。这个世间恐怕只有阿姐肯疼她。
她一开始是不愿到三虚仙岛修习的。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她到了三虚仙岛,就只能是任人奚落的份儿。
是阿姐极力劝她到这里来的。
阿姐说:“天下草色万千,你若隐于其中,只做微渺的一根小杂草,那也无妨。但你总要出去看看,看看那些五光十色,看看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季青于是到了祥云镇。她和那些世家弟子处不来,一旦离得他们近了些,便会对她窃窃私语,偶尔发出几声带有嘲意的笑声。
她便觉得很没趣,可阿姐又不会骗她。
季青一路往前走去,见一方水塘漫漫,蓬草丛生,起了些游乐的心思。祥云镇与三虚仙岛只隔了一片海域,每年世家弟子都大批大批地涌进来,这时节是最赚钱的。
有些商贩抓准了机会,在水塘便摆了几只小舟,有那些修习的弟子见了,便租来划水,雅兴来了,少不得吟诗作赋。
季青给了那商贩几吊铜钱,踩上小舟,晃晃悠悠执起船桨,拨开水面,朝深处划去。那商贩叮嘱道:“姑娘,千万要记得来时的路,小心迷失了方向。”
她点点头,笑道:“好。”那时她还是个泼皮的性子,笑起来并不冷。
越往里面划过去,岸边的喧嚣便弱下去,渐渐摒在了水上赛人高的野慈姑外面。周身唯有翠滴滴的绿,祥云镇同三虚仙岛很近,也连带着被天地间的灵气滋养,绿植生的极其茂密。
这里已是水塘深处,眼见无人叨扰,她便停了手中的桨,两手一丢,桨轱辘在小舟上滚了一圈,船在水面上荡了荡。
卧舟而栖,也是桩佳话,我今日就是活神仙,下凡历劫来的。季青懒懒想到。
然而不等她消停多久,透过赛人高的野慈姑外传来几句窸窸窣窣的声响。
“喂……你会不会划船?”
“我家那里全是山,自然不太懂得这些。”
季青竖起了耳朵,又懒懒翻了个身。她想关她什么事?这些世家弟子见了她左右不过又是一番大惊小怪。
吃力不讨好,她待在这里就算是相安无事了。
然而眼见那两名少年的船划得越来越乱,在水塘里被野慈姑迷了眼,竟不受控地撞开了翠绿一片,季青不耐烦地抬抬眼,那两名少年纷纷错愕。
其中穿蓝衣的少年瞠目结舌:“这里怎么还有个人?”
穿白衣的那个喏喏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小舟被水草从底下缠住了,寸步难行。季青半坐着,看着他们两个,认出这两名少年是谁了。
蓝衣那个大抵是明通坊的小少爷,叫做伯无涯。他们家的人喜欢穿蓝衣,腰封用湛蓝的锦,绣的是金线。
白衣的应该是药宗宜氏的宜璘,这一家子从上到下,乃至外门弟子,全穿白。阿姐第一次和她说,她便忍不住吐槽道:“他们家是成天在守丧吗?”
阿姐就斥她千万不能在人家面前这么说。季青看阿姐板起面孔,便讷讷认错。
果不其然,那两人依照仙门世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习惯自报家名,和她猜测的一样。
问到她是谁的时候,她便道:“你们猜猜看比较好。”她早就把气息收敛了,任他们两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季青想,他们两个二愣子还真是好骗啊。一看就不怎么和那些没脑袋的弟子们厮混。
不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老鼠屎季青”长什么样了。
见他们两个不愿丢了体面下水去处理那些烦人的水草,季青觉得真是好文绉绉。她捏了个避水诀,潜入水底,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
伯无涯又瞠目结舌:“你不怕脏吗?”
季青皱眉:“捏了避水诀,哪有脏不脏的?你们这些人净是些破讲究。”
伯无涯和宜璘便邀她一同上岸,说是上面有集会,很是热闹。季青一想到那些像脑瘫的弟子们就一个脑袋两个大,不过又想了想,要是他们两个人知道她就是季青,会不会三观都被震碎了?
思及至此,季青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捣乱这种事很好玩。
上岸以后季青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没多久,在岸边的时候两个人都当少爷当惯了,出门不知道顺手带钱,两个人浑身上下加起来的铜钱也就勉强凑出来一只舟。
伯无涯和宜璘就是这样结识的。
季青想他们还真是随便啊,也没什么防备,难道就不怕这些弟子心怀不轨吗。不过转念一想,好像确实也不会有弟子针对他们。毕竟人家光明磊落。
免得被人太早认出来,给这两个少爷的惊吓不够足,季青一上岸便摘了小贩摊上的一只面具,付了钱戴在面上往前走。
他们两个觉得奇怪,宜璘是个谦谦公子,没好意思问。伯无涯性子直:“你怎么还要戴面具?”
季青想当然是为了捉弄你们啊,看看清白的世家弟子和母老鼠的女儿走在一起,被旁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不过嘴上说的是:“好玩,你们难道没玩过吗?我小时候参加的集会,大家都戴面具,互相捉弄。”
街上杂耍的、钻火圈的、舞狮的,各式各样的手艺人都有。季青要了个糖人吃,见伯无涯和宜璘也眼巴巴的,便也请他们吃。
他们纷纷赞道:“你真是个好人。”
季青道:“那是因为我请你们吃糖人,我要是不请你们吃,我就是坏人了。”
伯无涯摇摇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季青却已飞身出来,白华出鞘,素光闪烁,弹指间已逼上那人的下巴。
那人吓得不敢动弹,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
季青伸手从那人口袋里摸出一只荷包,轻笑道:“你偷了这老婆婆的钱。”
老婆婆瞪大了眼,她本是卖水果的,此人方才来问路,走时跌了一下,没料想竟已把钱偷了走。
她接了季青丢来的荷包,忙道谢:“多谢少侠,多谢少侠。”
那贼人还在犟嘴:“我没有!你怎么不说是你偷的,然后栽赃给我?”这话太弱智了,季青不屑。
其他弟子也都道:“他这话当人是傻的么?”
“这贼人脑子也不聪明。”
季青也不多话,从腰间摸了几串钱:“日子过得苦,你就去打杂,我看你手脚这么勤快,打杂也是一条好道路。这几日要是没东西吃,你先拿这个买好了。”
那贼人欲言又止,到底没多说话,卷着钱跑了。谁也不知道他以后究竟有没有改邪归正。
有人认出她的佩剑:“是白华……那她难道是……?”
“啊……是白华,如果是季青的话,那人说的话倒也不一定错。”
“她娘就十恶不赦,她能有什么好心?说不定只是为了逞威风就栽赃了别人。”
“你说得也有道理……”人群里顿时又议论开来。
早就习惯了。季青摘下面具,百聊无赖地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她本想转身就走,反正烂摊子留给伯无涯和宜璘,她的恶作剧目的达到了。
没想到却被人叫住了。
伯无涯满眼星星:“你好厉害!方才我都没看清你是怎样出剑的!”
宜璘也忍不住夸赞道:“这一辈里,有你这样身手的恐怕也没几个。”
轮到季青瞠目结舌了。说好的恶作剧呢?为什么他们两个非但没有窘迫,甚至还乐在其中?
季青风中凌乱:“不是……你们没听见他们刚才说的话吗?”
伯无涯不以为意:“你叫季青,怎么了?”
季青强调道:“我娘是季莫如。”
老婆婆丢给她两只莲蓬,忍不住插话道:“姑娘,这两只莲蓬算是送你的了。我不知道你们仙门世家的那些恩怨,可只从我刚才见到的说,你是没错的。”
季青有些发愣,手忙脚乱接了莲蓬,按在怀里。
伯无涯皱眉道:“亏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大一样,没想到也畏惧流言么?我最讨厌他们拉帮结派的作风了,你是季青,又不是季莫如。真正讨人厌的是你娘,又不是你。”
宜璘开解道:“伯兄说得对,你不必太把流言放在心上。”
季青手里按着两个莲蓬,半晌道:“你们吃这个吧……莲蓬……好吃……真的,不骗你们,莲蓬好吃。”
她想,这就是阿姐所说的么?可算是遇见两个正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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