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只为难相见(5)
段月容似也被我惊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将我揽了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有丝迷蒙地说道:“别怕,木槿,有我哪。”
他咂着嘴几下,搂紧了我,轻轻拍我,“噩梦醒了就好,不怕、不怕。”
我的心跳如雷,紧紧扑在他的胸前。前尘往事袭上心头,不由流泪不止,终是把他完全惊醒了。
他坐起来,点了半截红香烛,又钻回帐里抱紧我,叹声道:“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我浑身都被汗打湿了,像落汤鸡一样,只是缩在段月容的怀里打着战,咬着他白绸内衣,完好的一边脸枕在段月容右臂上,贴着他臂上温热的金臂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梦很可怕吗?”
我没有答他,只是不停地哭。
终于他坐起来,揉着我,叹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逃过命运这一说呢?如果可以选择,我真的希望前世我能勇敢一些,那样也许我的命运会完全不一样。我就不会遇到你,然后莫名其妙地被带到这个时空,遇见了那细雪一般的人,不会历经坎坷,然后莫名其妙地成了花西夫人。
我的泪流得更猛,甚至抽泣出声。
他摸着我的发,一下一下,清冷的紫瞳凝注着天上的半月。
他静静地说道:“我小时候有次独自跑到偏殿去玩,听到有两个宫人躲在墙角丛里偷偷议论我的紫眼睛。那是第一次我听到有人骂我是妖孽,不想其中一个还是我最喜欢的乳娘。”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哭花的脸来。
“我的母妃在我一出生时,就去世了,所以小时候的我很缠我的乳娘。那时候,真是一时片刻都离不了她,没事就往她的房间里跑,抱着她的大胸听她唱山歌给我听。”他俯身拂去我的泪水,柔声道:“你猜我怎么做的?”
我的脑子慢慢转着,心想这厮八成就让他爹把这两个宫人大卸八块了吧。
他在暗夜中对我微笑了,紫瞳映着银蟾,如兽发着湛湛的银光,我打了一个战。
“你一定是想着我将那二人禀报父王,然后杀了他们吧。”他刮着我沾了泪的花鼻子,轻笑出声,而我垂目默认着。
“我什么也没有做,压根没有想过要告诉父王,”他的眼中闪着讽意,微叹一声,淡嘲着摇摇头,“不过那时的我也同你一样,哭得如此凄惨。因为我爱我的乳娘,虽然她讨厌我的紫眼睛,可是我却爱喝她的白乳汁。虽然她背地里骂我是妖孽,可是我却爱听她唱的那些山歌。就如同那个原非珏,他无论再怎样借着撒鲁尔来伤害你,可在你心里,最终还是会原谅他一样。”
他长长的弯睫下,翦水紫眸潋滟地望着我崩溃的泪眼,仿佛苦海寺的菩萨对着众生怜悯而望。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进宫伴驾,我的乳娘偷了我一只臂镯,给她的儿子戴。”他指了指那个金臂镯,淡淡道,“我的乳娘仗着我的喜欢,骄横惯了,得罪了很多人,我父王的一个侍女就向父王告发了她,然后很多宫人就把这几年乳娘的所作所为全都说了出来。我父王最恨恶奴欺主,一怒之下将她关进了大狱。等我得了消息找到她时,她已经受不了大牢的苦日子,用我赐给她的鲛绡香汗巾挂在牢窗上自缢了。”
屋里静悄悄的,红香烛爆了一下,然后流下一串艳红的蜡泪,堆在烛根,仿佛在纪念着永恒的伤情。
“我只救得了乳娘的儿子。这才知道我乳娘的儿子从小到大,一口也没有喝过乳娘的奶水,我其实早就可以断奶,可我舍不得乳娘,父王便迟迟不放乳娘出宫,令她饱受思子之痛,她总觉得对不起儿子,这才会时不时偷些我的小玩意托人给他送去。可惜她不知道这只臂镯是从阿嵯耶观音阁请来的,是专门用来压我前世真身的煞气和邪气的,断不能随便予人。”他长叹一声,“后来我回了父王,索性就把那只臂镯在佛的莲花灯前供奉了三天,然后送给了乳娘的儿子,还留下他,让他成了我的玩伴。”
我猛然心中一动。我记得小华山的细黄胳膊上好像也一圈圈地戴着跟这一模一样的金臂镯,那时夕颜还缠着要过一阵子。
我恍然地喃喃道:“原来蒙将军便是你乳娘的儿子。”
段月容点头笑了笑,轻风吹起芙蓉纱帐,他的脸上有一丝乱发拂向我满是泪痕的脸,紫瞳漾着一丝轻嘲。
他在往事中失神了一会儿,然后对空中姣好的月婵娟长叹一声,低低道:“想哭就哭吧,木槿,你现在还能哭出来……也是你的福气。”
我清楚地记得绿水死的时候,他没有哭。
莫非你的眼泪已经在上一世作为妖王时为那仙子流干了?那么这一世呢?
我再定定地看向段月容,猛然醒悟,那凝睇着我的紫瞳依然清澈剔透,然而却不复往昔的自信和活力,仿佛一夕之间便沉淀了人世间所有的风霜和悲伤。
当时的月光下我只感到万般的沉重,仿佛透过那幽深的紫瞳,我看到了他累积几世无比深沉的爱恋。我无法开口,只是泪如泉涌,埋在他的胸前像个无助的孩子,满腔的悲辛、委屈、歉疚、无奈等等,万般感慨终是化作最无用的哭泣。
那一夜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凝着一张绝世的容颜,静静地搂紧了我,轻抚我的背,如同哄着一个布娃娃一般。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正美滋滋地喝着稀粥,只听得一阵喧哗,小玉往纱窗外探了探脑袋,便报与我说,所有明月阁的姑娘们在段月容的房前哭哭啼啼地跪着,因为她们刚刚得到通知,段月容将会在下一个渡口遣返这艘花船。我这才意识到在这大舫上的女性邻居不只洛洛一人。
段月容一副沉痛惋惜的样子走了出去,叹声道,他的夫人化装前来查探,这下子就了发现他花天酒地,终于打破了醋坛子,还可能要闹到解除婚约的地步。而最要命的是他夫人是家中的财政大臣,控制着他所有的经济命脉,这一次他很有可能会被我赶出家门,从此吃咸菜豆瓣过日子了。
透过纱窗,我见他贼头贼脑地用手指微微指了指屋里正喝粥喝得稀里哗啦的我。
果然正牌大奶奶永远是妓院勾栏的天敌,于是在一片哭声混着胭脂香粉气中,我木然地咬着小笼包,看他完美的侧面迎风而立,乌发逆飞,宽大的紫锦袍,如蝶翻飞,后面跪着一堆莺莺燕燕,说不出的颓废优雅。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河东狮吼两下,以应应景,顺便报复一下这几年他做朝珠夫人时在我和众姬妾面前的作威作福,不想他背负着双手,忧伤的俊容微带忧郁地皱着秀眉,朗声吟道:“燕离伤怀泣,梦醒胭脂啼,怜客在天涯,相逢必有期。”
于是美人们的哭声更大,如丧考妣。
他同那些美人抱头痛哭一阵,然后出手阔气地每人各赏了一小花篮首饰。我明显地看到众女的眼神亮了那么一亮,哭声停了那么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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