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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讲故事的人和当事人(一)


  店里全面的小整顿弄到周五下午的时候就基本完成了。许见如把搬到屋外晾晒的东西往回搬,而夏知景动作笨拙地在拖地。

  夏知景问他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开业,他说,不清楚。

  夏知景知道,虽然这个人在语言交流上总是爱跟自己作对,但是这个“不清楚”并不是抬杠恶搞她的,他确实是不清楚的。

  在经历生死别离的端口上,夏知景自己也是这样的,不是吗?

  钟熠走了以后,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继续工作和生活。就像一个兴致勃勃的小孩在沙滩上努力地堆砌城堡,一个不小心,即将完成的城堡就轰然倒塌了一半,紧接着一阵风起,气势汹汹的海浪便把残剩的另一半也带走了。

  在许见如面前,夏知景是懂他的,有相似的经历,背负着相似的疼痛,理解起彼此来总能容易些。所以夏知景知道现在有那些话不该问,有那些内心还不可以触碰,于是总是小心翼翼且尽量及时地把话题拐弯。

  “那我这个义工是不是可以进入白吃白喝的模式啦!许大佬。”

  夏知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亢奋,肢体动作也得跟上,拄着拖把,眨着不大也不亮的眼睛,像个笨拙的新手演员。

  “可以。”许见如很认真地点点头。

  许见如这个人,不管做起什么来,总是有一股怪认真的劲儿在。

  简而言之,根本就不像是个二十世纪末出生的新生代年轻人,怪老派的,而且有股呆呆的气质在。

  夏知景虽然这么说,其实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她总会很顺其自然地去付款,她知道许见如的处境,她也不想真的白吃白喝人家的,毕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

  “我之前有打算,想直接退学。”

  许见如已经把东西搬好了,拉开椅子坐下,还是他经常坐的那张椅子。双手很随意地放在桌子上,低头把玩着。

  夏知景原本就手脚笨拙地拖着地,听到这句话后,更是直接打了滑,惯性把自己带着踉跄了一下。站稳后把拖把支靠在墙边,面对墙壁小小地思考一会,走到许见如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时光好像回到他们第一次碰面的那天,也是这样坐着,也是这个位子。

  而且许见如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那一套,夏知景也是。

  这样的巧合,让人错以为时光没走,他们回到了初见的那天。

  许见如缓缓开了口,“是办完奶奶的葬礼后,自己决定的,因为也没有谁可以商量。说实话,我自己也很惶恐,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决定,又会把我的命运拐向哪里。”

  许见如停下来了,还是那样平淡的神情,可是却已死死抓住了夏知景的眼光,似乎在说,你拉我一下吧!

  那是最接近彼此的一刻,差一点就触及了。

  “是打算退学,然后接手夏奶奶这家店铺,把生意继续做下去,对吗?”

  “嗯。这个家店,是奶奶一生的所有,从出生到死去,以及爷爷走后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的日日夜夜,都是在这里熬过去的。她所有的记忆,生命里的每一刻,都存留在这里。我觉得,奶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嵌入这里的每一件物件里了,我不想再失去了。”

  他像个老人,气息不足,说一会就得呼口气歇一会。

  “我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帮奶奶守护她的所有,守护好时光款款。可是...”

  许见如停顿的时候,他的眼神闪躲着落下了。

  夏知景敏锐地捕抓到,那落下的瞬间,余光里的挣扎。便想起她来这里的第一天,那天她和他抬杠了大多数与少数人的区别,还有那天晚上,在阳台仰望夜空的时候,讨论的“被看见的月亮”和“不被看见的星星”。

  “可是,心底有个声音...”

  音量低下去了,许见如内心的挣扎明明显显地摆出,挣扎于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内心里那两个人在拉扯,且实力相平,只是有一方被许见如死死压住了。

  他不愿意去直面它,夏知景隐隐猜到,他早就下定义了,很有可能把压制住的那种行为定义为不孝。而另一方,则被定义为报恩。

  人啊,往往就是那份不敢直视的,被压制住的,才是真正的渴望。

  夏知景真正确认了,他们彼此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不管是关于身边人离去的疼痛,还是个人面对另一个阶段选择时的挣扎。大概可以算是同类人吧!那么有没有那种可能,可以拉着彼此,一起成功出走呢?

  他太挣扎了,夏知景便先开了口,“许见如,你先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可是夏知景觉得,他还舒了一口气。

  “我从小是在妈妈的极度保护下长大的,什么都被安排妥当,每一步都被规划好,妈妈对我常说的话是,‘小景,妈妈给你报了班。’,‘小景,这个对身体好,吃这个。’等等,全都是肯定句。不曾问过一句,‘你觉得怎样啊?’或者‘你觉得好吗?’都没有。”

  “而且我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或者不对。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浑浑噩噩,对什么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反正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醒,醒后妈妈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一直都是就是这样想的,呵,很傻,对不对?”

  许见如没有做任何回应,神情也基本没变,就好像眨眼这样的动作也是被控制在一样的频率和幅度里的。这样的描述,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在神游,可是他的眼神又坚定地表示着,我在认真听。

  “其实十几岁的时候,也偶尔想过,这样听任妈妈的安排去过本该是自己的人生到底对不对,可是那时想不通的,也找不到答案。如此日夜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烦恼,倒不如忘记,就不去想了呗,继续听妈妈的话日复一日过下去吧!”

  “可是,老天爱看好戏,也不打算让我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了。大四那年,爸妈终于真的离婚了,然后妈妈跟我说她要去英国留学,要去完成当年没能完成的梦想。我当时就觉得天都塌了。我就像个木偶,被她牵扯了22年,然后她玩累了,她不想玩了就放下杖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就是那种彻底被抛弃的感觉。”

  “问题是,以前妈妈说往那我就往那,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听话就不会出错的。可是,妈妈不再管我了,要放手我去过自己的人生了,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论我做什么,我总是会回到那个问题,我该怎么办呢?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了呢?完全没有头绪。”

  “就像身处在密密麻麻的观众席中,原本好端端地坐着,是个腰杆挺直,双手放膝,抬头挺胸的乖学生。可是一个恍惚间,那个位置就被抽掉了。明明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那种感觉。其实,我只需要一个37码的地方站着就好啊。可是,没有。”

  “我就一直揪住那个问题不放,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在那以前的人生,妈妈的安排就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有思考过。这样长大的孩子,连妈妈也抛弃了她,她能怎么办呢?”

  夏知景现在只把自己当成一个讲故事的人,而不是有点可怜的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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