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十八（一）

武魂城西郊有座太稷山，河水自山脚蜿蜒而下，汇入沧浪渠，穿城而过。
  而所谓的“张妈记忆”，是一处像画舫的酒楼，正坐落在沧浪渠畔，一片莺红柳绿的中央。
  张妈记忆的老板日后若要写一本生意经传于后辈，故事的开幕想来就是一间名叫竹风楼的面馆，在濒临倒闭的时候，一个同样有些寒凉的清晨，一个踏霜而来的小客人，点了一碗长寿面……而小客人嗦完面后的几席话，绝对是这篇传记上最值得浓墨重彩记下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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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道不错。”谌独月满意地抹嘴，看向账台后正打着瞌睡的老板，“虽然等我朋友们回来也会给我补过生日的，但这特殊的一天，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想有点仪式感……”
  老板警惕地看向她，他并不反感和客人寒暄几句，只是这个小鬼寒暄归寒暄，却没有半点要付钱的动作。
  大小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当即就摸出钱袋子，整只丢到柜台上。
  满满溢溢的金魂币散了出来，晃的老板有些眼花，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我叫谌独月，11岁，大魂师。”大小姐一边自我介绍，亮出两个明黄闪耀的魂环自证身份，更加晃的老板眼花起来，“这一百个金魂币，是我的见面礼，我想和你合作。”
  老板又揉了揉眼睛，自觉双腿发软，不知道该不该去碰洒在眼前的钱。
  武魂城里出一个年轻的大魂师并不稀奇，但魂师不该和他这样的市井小民提“合作”这个词。
  事实上竹风楼快倒闭的主要原因正是武魂城魂师遍地，很少有客人会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经常有人强吃霸王餐不说，他的同行酒楼主厨也多是身怀绝技的食物系魂师。
  食物系魂师虽然在修炼上极难有突破，但钻研美食也比普通人更有天赋，况且能聘上食物系魂师做厨子是个能极大吸引客人的噱头，毕竟食物武魂的效果再微弱，也比平平无奇的食材强千万倍。同样的东西，大家自然而然地会认为魂师做的更好。
  “呵，我又不是什么坏人。”见老板迟迟没有动作，大小姐将袋子向他推近了一些。
  她环顾了一圈，除了门前还留着两套桌椅，大部分家具都已经归置完毕，铺上了防尘的白丝，挂起的牌匾和菜谱都撤下了，光秃秃的四壁打扫地极为干净。眼前这无精打采的老板既是老板又是厨子还是账房也是服务员，任谁都能看出这家小店面临的是个什么情况。
  “我赶得巧，也觉得你做的面味道不错，考虑考虑留下来？才发现的宝藏馆子，我不想成为最后一位客人，显得我多晦气似的……”大小姐苦着眉头摊手。
  “留下来……也没生意啊，不能就为你一个人开吧。”老板被她逗笑了。
  谌独月闻言又在自己兜里摸了摸，掏出自己的学生铭牌给他。
  “咱们就试一次，钱你收着，不够问我要，需要什么食材就只管去买，回来拿出你最绝活的手艺，做好了卖到武魂殿学院去。”
  “不不不、咱可不敢去！你们学院不缺，哪会缺吃的啊……”老板连连摇头。
  “学校食堂我都快吃吐了，你怕什么！就算是魂师也只是一群小兔崽子，天天被训的嗷嗷的，谁给吃的谁就是爹。”
  ……
  “小月月，我们要是被老师知道来这种地方会死的……”
  小狐狸捂着邪月的眼睛，焱捂住自己的眼睛，只有大小姐双手撑在雕栏上，俯身看一楼大厅里一水儿的美人儿从后台鱼贯而出，看那莺燕香语，轻纱幔帐，霄台高起……
  好家伙，被张妈记忆这朴素的店名骗进来的三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想什么呢，就是个正经吃饭的地方，而且你不说我不说，教皇冕下怎么会知道？答应了的啊，今天我最大，都听我安排。”大小姐拉着他们坐下，轻笑，“你们会喜欢这的，这的老板就是给每天给我们送盒饭的那个……”
  “哦哦哦——”焱忽然就精神了，“老板是张妈！”
  “你小子别胡说，我们见过的呀，老板是男的……”胡列娜敲着他的脑壳，“老板是张爸！”
  谌独月笑看着少年的打闹，探身支开窗户，沧浪渠上，曲水潺潺，丝竹环绕，花灯彩船随波逐流，络绎不绝，又是一年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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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知道您早上会一个人过来。”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张妈记忆并不对外开张，眼下只有老板一个人，留着一扇门，他知道她会来。
  “嗯，我来吃面。”
  “嘿，好的，您稍坐一会儿。”老板放下手里的事送来茶水，现在他的酒楼已经做大做强了，不再什么活儿都需要自己一个人干了，但这碗面是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做的。
  “哦对了，晚上聚会……教皇冕下可能要来。”谌独月想了想嘱咐了一句。
  要给她过生日的事比比东也只是提了那么一次，大小姐并不能肯定自己不会被放鸽子。

  毕竟比比东这些日子处在一种半闭关的状态里，专心炼化神器，就连她也很难见到比比东的人影。
  圣女殿下闭关了，教皇冕下也闭关了，武魂殿繁杂的日常事务既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身上。谌独月也没什么时间去找比比东的人影，每天麻痹地扑在公务中直到困倦……只是她现在再怎么困倦，也总是睡得很浅，有时会有一阵脚步声撞进她的梦魇……
  那步伐虽放的很轻，却不以魂力掩饰，她似乎不用睁开眼睛，便可借她不愿关掉的夜灯看清比比东的脸颊。
  也不知道比比东发没发觉她的半梦半醒，只是坐到她的身侧。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静静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
  那分游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虽看得不真切，但既不猥亵，也说不上情欲，就像在注视自己曾经玩耍过的巷子，亲手种下的花，幼时被夺走的零嘴，富裕后仍念念不忘的微贫之际的渴求……
  谌独月感觉到比比东可能不是在看自己，不只是在看自己。
  有时比比东会忍不住俯下身，轻轻触过她胸前所伤的位置，眷眷不舍的留恋，而后掖好被子，起身离去……
  看来老板这位市井小民这些年也锻炼出了不少胆识，就算听到教皇冕下要大驾光临还是保持了相当的镇静。
  “所以……”
  大小姐冲他眨巴眨巴眼，双手合十。
  “晓得的晓得的，今天店里就我一个人干活。”老板了然地一笑，“那些风雅的演出都取消了。”
  谌独月冲着老板竖了竖拇指，这才放他去后厨忙活。
  大小姐探身支开窗户，还是早上的时候好，沧浪渠上烟波雾渺，风清霜白，潺潺的流水声将人的思绪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枕着双臂趴在桌上静静等着，多多少少的倦然和怅然一齐涌上来，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
  “嗯哼！”
  门前有熟悉的声音轻轻咳嗽。
  “懈怠了啊懈怠了啊，毕业了还天天睡大觉？”
  谌独月缓缓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孟斯席抖了抖袖袍，精神矍铄地迈着阔步走进。
  “不是晚上吗？您怎么现在就来了？”大小姐趴在桌上并不挪窝，“今天不上课了？”
  “改时间了，晚上没空。”
  孟斯席摸摸胡须坐下，敲了敲桌子，门口应声探进来几个脑袋，大小姐觉得有几撮毛看着还真眼熟……
  “月亮姐姐～”
  “……”
  属于清晨的宁静很快就被叽叽喳喳的朝气打破……直到有人问：“姐姐，你过生日怎么不开心啊？”
  谌独月微微一怔，笑意凝固在脸上……靠，自己的表情管理又退步了？
  她扯了扯嘴角，使劲薅了薅凑到她面前的胖墩虎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不开心……你们怎么被带过来了？”
  “院长说带我们过来蹭饭。”
  “什么蹭饭！是带你们来学习的！”
  孟斯席摸摸鼻子略有些不好意思瞄了一眼谌独月，轻咳了一声。
  “你可知你们黄金一代在这些后辈中的人气有多恐怖吗？”
  黄金一代。
  大小姐眼中出现了一瞬的迷蒙，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原来一提及似乎就能看见如日初升，伴着势不可挡的锐气，温暖而骄傲的词语如今也显得如此黯淡而平静……走向恢弘大殿的圣女殿下不曾回头，血月寒锋在无数次任务中生死血战，如山伟岸的火焰巨人轰然破碎，而自己溺在无尽的湖水里艰难喘息……
  “我更希望我的故事化为前浪的泡沫……”大小姐拍了拍脸，逼着自己振作起来，“院长你给我留点脸，别经典咏流传。”
  “可故事是否流传，并不由人来控制。”孟斯席摇摇轻笑，“你想点好的啊，你留下的又不只是黑历史……且不说你们黄金一代在魂师大赛上的表现，也不说你打破纪录年仅13岁就成为魂宗。可是你让老师们都过上了教师节，为同学们争取了寒暑假，留下月月光小卖部的全部盈利设立了个人奖学金……你做过的事，远比你想要多。你现在长大了，有了更多的烦恼和责任，更多的不开心和疲惫，如果累了，就趴着睡会吧，就像以前你在我的课上睡大觉一样。”
  “您带这群叽叽喳喳的小话痨来我怎么睡？”大小姐嫌弃地小声哼哼……扰人清静的坏家伙，“今天这就老板一个人忙活儿，您带这么多人来蹭饭那我们就都等着饿死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确实懒洋洋地趴回了桌子上，正偷偷揉着泛酸的眼眶，鼻尖忽然就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显然不是老院长那如峻节清风的兰书雅卷之气，大小姐来不及细想，心中已警铃大作，抬头一记眼风扫向空荡的门口，红蓝色的眸子里一抹银光激射……
  碰撞的空气荡起涟漪，幻梦蝶衣的彩耀的光华里，胡列娜身如柳枝拂波，自涟漪深处款款走出。
  胡列娜风情万种，却稚气地叉着腰：“哎呀呀，小月月你又被我抓到偷懒了，我都七十级出关了，你怎么还在六十级摸鱼！”

  孟斯席站起身吭了一声，青莲之气流转，将他这张老脸上也被勾起的一分潮红洗去，也顺便帮这群修为不够定力还差眼睛都看直了的小兔崽子从圣女殿下无边的魅力里拽出来，俯身拱手。
  “参见圣女殿下。”
  “院长你和我见什么外！”胡列娜有些不满地噘嘴。
  “院长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嘛，迂腐重礼，不是见外。”
  大小姐偷偷一笑，小狐狸紧赶慢赶，居然还真的赶在这一天出关了……
  “那你嘞？”胡列娜微一挑眉。
  “我？我不也一直是这幅样子嘛。”大小姐指了指自己，暗叹一声，她捏了捏嗓子，“嗯～人家只是又想和你一起去抓魂兽嘛～”
  这话听得无比耳熟，惹得胡列娜大笑起来。
  “嗯……叔叔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宁风致清风朗月的笑声恰时传来。
  一贯面无表情地跟在宁风致左右的尘心看起来居然也有一丝和蔼的笑意。他轻轻一抛，一个小小的礼物盒子精准落到桌上。
  刚坐下的孟斯席再次起身，拱手相迎。
  宁宗主和剑斗罗的身份其实仍有些敏感，虽然名义上成为了武魂殿的客卿长老，但俘虏或降将的印象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消除的。可这些和他这个负责教书的老院长没什么关系，无论七宝琉璃宗存或亡，宁风致和剑斗罗都是值得敬重的人。
  “宁叔叔，我过生日不收礼物。”大小姐摸了摸小盒子就要还回去，“你看他们都没送。”
  “拿着吧，这是剑叔执意要送你的。”宁风致微笑。
  “就是个剑穗，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嗯？你没带那把剑一起出来吗？”尘心看了看她，“参商质朴，大开大阖，无凶性，非凶器，剑穗饰文剑，正好。”
  “呃……你这送我礼物是假，打参商的主意才是真吧？”大小姐看着尘心提到剑时就双眼放光的样子，“参商太吵了，被教皇冕下装黑匣子里去了。”
  “那还真是可惜……不过送你礼物是真心的。”看的出来尘心是真的有在惋惜，他天生严峻的脸上又浮出一丝难掩的微笑，“如今风致吸收了极霞郁金香，七宝琉璃塔出现了变异，现在魂力已经突破八十级了。”
  宁风致摆了摆手，示意剑叔低调，可纵是以他的心境提到此也难免流露出狂喜的骄傲之色。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遗憾的是可能由于年龄因素，宁风致并没能和荣荣一样直接进化成九宝琉璃塔，但能突破到第八层，已经足以令他无比欣喜了。
  “这份恩情，七宝琉璃宗现在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可老夫从不欠人情，我送你一个礼物，我们就算两清了好不好？”
  “嗯……好吧。”大小姐努了努嘴，居然答应了，把礼盒收进手环里。
  “剑叔和你开玩笑呢……哪能两清啊。”宁风致对这一老一少突然就达成的奇怪交易摇头一笑，招呼老板出来，“以后再说这个，今天叔叔请客，不能让寿星买单啊。”
  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就急忙从后厨跑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看到外面乌泱泱地聚集了这么多人，他眼前一黑，差些手抖将碗摔到地上。
  “怎么只做了一碗，大家伙都饿着呢。”
  小狐狸伸手接过，开始犯馋。
  “圣女殿下有所不知，长寿面是只给寿星一个人的。”
  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来宾居然还未到齐……老板眼前更黑。
  “你们怎么……？”谌独月这回惊讶地张大了嘴。
  梅兰竹菊四大掌事丫鬟落落大方地进来。
  “我过的是十八岁，不是八十岁……”
  大小姐觉得今年的生日好像过于隆重了，居然过出了死而无憾之感。
  “我们是……”
  墨竹性直口快，直接被沐兰一把捂了嘴。
  “嘘！”
  “老板放宽心，我们是来帮忙的。”
  话梅看着老板焦头烂额的神色，偷偷一笑，指了指后厨。
  “你哥怎么还不来？”
  大小姐只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里已经把邪月那个憨包策划咒骂过好几遍。
  “哥哥说他带焱一起过来。”
  胡列娜把面条放到她面前，抿了抿唇，干脆走到门口张望去……焱那个傻小子，要是今天还敢躲她，他就死定了。
  “唉，邪月请了这么多人，我怕焱会觉得不自……”
  大小姐看着胡列娜的背影，低头吹了吹面条，小声地和孟院长抱怨，瞥到窗外时，手中的筷子叮当落地……
  薄雾的白霜里，两个青年并肩而行，焱并没有走得很快，但除了消瘦了些之外，身形动作已与常人无异！？
  小狐狸性子急，已经三两步先冲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先踹，邪月张开手臂拦在他们中间，就像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
  黄金一代四散的光辉渐渐聚拢，驱散薄雾白霜。
  谌独月回头看向气定神闲喝茶的孟院长，后者和蔼地冲她一笑。
  “院长你、你怎么……做到的……”大小姐眼眶一热，声音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害，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孟斯席神秘地摇摇头，看她泫然若泣，连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绢，“喏。”
  大小姐看着手绢上那熟悉的标记，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轰然碎开，泪水如雨潸然，浇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
  “接下来的话是我转述的啊……”孟斯席清了清嗓子，“抱歉这次生日我赶不回来，你帮我带个手绢给她吧，肯定会用上的，她一定会哭的……”
  “……”
  完了，转述完哭的更大声了，眼泪鼻涕一起往碗里掉。
  “哎哎哎，”孟斯席赶紧为她抽出一副新的筷子，“凉了凉了，这可是长寿面！”
  这大概是一生中最难吃的面条了，咸的慌又涩的发苦，谌独月只尝了一口便放了筷子，擤了擤鼻子擦干眼泪，意味深长地瞪孟斯席一眼，起身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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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重要小剧场：
  “哦？那是黄金一代的焱小兄弟吧。”宁风致也投去了目光，有些奇怪地皱眉，“他的魂力怎么反而倒退到十级了？”
  “宁宗主……哦不，宁长老，一会儿人过来了您可别这么说咯。那孩子可没倒退，他上个月才刚刚养好身体，就重新修炼到了十级。”
  孟斯席抚着胡须纠正，“他是真正的天才，涅盘重生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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