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圣埃克苏佩里的帽子
养病的时光很快乐,让人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生机勃勃。
冯诺一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清晨起来,把外套当成披风一样挂在身上——因为上着夹板衣服根本套不进去,吃完早饭,在沙发上躺尸一上午。接着吃午饭,再咸鱼一会儿,然后下楼遛个弯,回来再吃晚饭。
完美人生。
活的如此快乐,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重置年这回事。不过实在也很少有能让他想起来的提示——网站一直没有动静,是神只挑了三个人,还是其余的参与者都不善搜索,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死亡预告也早就停止了。准确来说,从他们第一次从岚山回来的那个晚上以来就没有更新过。
“大概是神知道你相信了吧,”他对抢自己书看的郑老板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尽可能地少给凡人发这些东西。”
“好像你做过神一样。”身边的人翻了一页书。
“好想做一次啊。”他挪动两下,躺在对方的腿上。
当然,这样悠闲的生活偶尔也会被打扰,比如探病的不速之客。
顾承影知道他勇斗歹徒光荣负伤,特地给他p了一张海报,上面是他大学军训时期的黑照,小平头配军训服,至少比现在黑了三个色号,配黄色宋体字“见义勇为好市民”,在群里获得了一致称赞,气得他当场打电话骂了对方十分钟并勒令其销毁。直到对方携新晋家属上门拜访,他还对此事耿耿于怀,特地翻出了对方大学时邋遢至极的宿舍照,请家属观赏。
就这样,顾承影脸上的笑容还跟水里的浮标一样,按下去又漂上来,在脸上荡漾出一阵阵的笑纹。
冯诺一被这肉麻的笑容激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你笑得好恶心。”
对方露出震惊的表情,随即又漫无目的地微笑起来。
没救了,冯诺一叹了口气:“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看了我以前拍的照片,很羡慕,”顾承影说话时目光不住地往身边的人脸上瞟,脑袋跟拨浪鼓一样,冯诺一恨不得用绞索把他的头给固定住,“这学期结课之后,我们想去那些地方逛逛,采采风。”
冯诺一很冷漠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顾承影的家里并不反对他下岗再就业,但他本人是不肯在毕业之后拿家里一分钱的。
进门以来就一直乖巧沉默的神|父开口说:“我有钱。”
“啧,”冯诺一摇了摇头,对老同学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原来你是吃软饭的那个。”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说这话有多讽刺。
哪想到对方不引以为耻反引以为荣:“我福气好呗。”
“行了,我身体好的很,你也来过了,可以退下了,”他朝对方摆摆手,“进了门就没正眼看过我。”
顾承影留了一本相册给他,然后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姚梦琳的脚步比那两位慢了一点,夏至将至才屈尊来访。冯诺一向她抱怨自己被老同学闪瞎的眼睛,她冷冷地微笑:“你终于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
“我哪有,”冯诺一说着看了一眼在旁边监视他们对话的郑墨阳,“我有这么夸张吗?”
“呵呵,”她干瘪地笑了两声,“30岁的小情侣,真可怕。”
冯诺一指正她:“我们是有正经协议的包养关系。”
姚梦琳像是听到什么世纪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冯诺一能看到泪珠挂在她浓密的眼睫毛上。至于吗,他想。“这话你们自己信吗?”她低头欣赏起了自己的指甲,“那协议趁早撕了算了。”
冯诺一又扭头看向郑墨阳,然后恍然大悟自己原来和那个恶心的老同学一样,头也从来不在固定位置。然而他还是坚称:“那得郑先生说了算。”
姚梦琳露出“不虚此行”的满足表情,看好戏一样地盯着话题中心的男人:“郑墨阳,他在问你呢。”
郑墨阳看她的视线冰冷无比,几乎达到绝对零度,带有“再跑来掺和就做掉你”的威胁:“我们的事你少管。”
“死鸭子嘴硬,”她轻松地站起身,“好了,不打扰你们玩包养游戏了,我还有可爱的男孩子等我回家呢。”
冯诺一的注意力立刻从刚才的话题上移开了:“可爱的男孩子?”
“啊,”姚梦琳露出惊悚——因为看起来竟然很甜美——的笑容,“我都忘了他是你同学了。这年头还有男孩子逗一逗就脸红的,简直是稀有物种。”
说实话,二十九岁早就不是“男孩”的年纪了,但冯诺一怀疑林霄在情场上还是个婴幼儿,所以忧心忡忡:“您也别太逗他,他很容易当真的。”
“我也是当真的啊。”对方完全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带着轻快的脚步踱出门了。
冯诺一看着火红的背影,叹了口气:“就像看着泰坦尼克号出航一样,好让人难受。”
郑墨阳把他的头发理到耳后:“你操心太多了。”
阻止一艘必将沉没的爱情巨轮可不算多管闲事,保护良民不受纨绔子弟迫害是见义勇为好市民的职责所在。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冯诺一突然想起来,自从自己受伤后,郑老板又开始频繁地往基金会跑了,“项目又出了什么事吗?”
郑墨阳摇摇头:“只是想改进一下善款捐助的反馈系统。”
冯诺一来了兴趣,往对方身边蹭了蹭,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抱着枕头,兴味盎然地问:“什么反馈系统?”
郑墨阳反问他:“你说把钱花在别人身上,会比花在自己身上更快乐。”
“是,”冯诺一说,“当然我知道你不能理解。”
郑墨阳忽略了他的嘲讽:“你捐过钱吗?”
“捐过,”冯诺一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捐给了青少年发展基金会。”
“捐完是什么感觉?”
“唔……”他回忆了一下,像是上课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因为不确定标准答案所以很犹豫,“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很开心?”
“这开心能持续很久吗?”
“嗯……”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倒也没有。”
“你知道自己捐了两百块——假设是两百块——但你并不知道这钱到底去了哪里,花在谁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不是吗?你就只知道‘我捐了两百块’,这样成就感不会很虚无吗?这钱有没有真的帮助到别人,有没有落到实处,你不会有所怀疑吗?”
冯诺一沉吟片刻,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郑墨阳没有给他答案,莫名其妙地扯出了另一个话题:“献过血吗?”
冯诺一点了点头。
“献完血之后,你拿到了什么?”郑墨阳问,“一把伞?一张证书?”
“文创礼盒,”冯诺一说,“满八百毫升可以领到这种特殊纪念品。”
郑墨阳又开始用那种看世界奇迹一样的眼神看他:“……好吧,收到礼物有什么感觉?”
“唔……”冯诺一也不想当复读机,但他也想不出别的回答了,“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很开心?”
“献血之后的礼品,伞也好,礼盒也好,其实都是一种激励,让你有做好事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能鼓励你去做更多好事,”郑墨阳说,“但是这样的纪念品有很大激励效果吗?并没有。”
“好吧,你的意思是,给基金会捐款之后的激励连献血都不如,人家好歹还有纪念品,基金会连个奖状都没有,”冯诺一揪住抱枕,“那怎么办?”
“帮助别人确实会带来幸福感,这份幸福感就是下次伸出援手的激励,”郑墨阳说,“基金会应该最大限度地提高这种幸福感,相比起纪念品,让捐助者知道他们的钱会怎么发挥作用,效果可能会更好。”
“是吗?”
“再说回刚才那个献血的例子,”郑墨阳说,“现在的情况是,你献完了血,拿到了一张证书。”
“嗯。”
“我们换一种情况,”郑墨阳看着他的眼睛说,“假如你献完血之后,某天有条短信告诉你,高速上发生了车祸,有一个和你血型相同的重伤患者,输了你的血,成功被抢救过来了。这时候你会是什么感受。”
冯诺一咂摸了一会儿,感叹道:“哇,我救了一条命诶。”
郑墨阳点了点头:“当虚无缥缈的‘帮助’落到实处,你会有自己真的起到作用的幸福感。假设在这条短信之后,又有一个提示,说这个月可以集体献血,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冯诺一迅速回答,然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这样啊。”
“在基金会的官网上扫个码,捐了钱,好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这很奇怪,”郑墨阳说,“商品还有售后服务,资金的流向也必须有明确的交代才行。这笔钱用在了哪个学校身上,有哪些学生因此有机会上学,有机会买书,有机会走出大山。总而言之,需要让捐助人看到他们的钱产生了特别的作用。如果有必要,让他们和个体产生链接,效果会更好。就比如那个因为你的血获救的病人,他出院之后给你发了一张他和家人团聚的照片,让你看到他的人生因你而改变,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幸福感会更大。”
“所以你说要改善反馈系统?”
“是,”郑墨阳说,“只有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是个英雄,下一步才好接着要钱。”
冯诺一无奈地用脑袋撞对方的肩膀:“明明是好事,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
郑墨阳伸手按住把自己当墙的不安定分子:“尽可能地吸收资金是基金会的本职。”
“好吧,”闷在衣服里的人瓦声瓦气地说,“你是专业人士。”
放在脑后的手沿着颈部线条滑下去,估测了一会儿,郑墨阳自顾自地做出了一个评价:“瘦了。”
怀里的人无赖地把错全部归咎于他:“都是被你那健康餐给逼的,全是菜叶子,怎么长得胖。”
郑墨阳的笑声代表他完全不相信这个理由的说服力:“蔬菜有那么难吃吗?”
“不加油的蔬菜就难吃了。”
“好吧,”郑墨阳松开手,“今天可以不吃。”
“咦?”冯诺一抬起头,“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郑墨阳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这个表情毫无掩饰,才半信半疑地说:“你身份证号里的日子。”
“哦,”他点点头,“我知道是我生日,就是没觉得它有什么特殊的。”
“你不过生日的吗?”
“过,”他纠结地说,“但是,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
郑墨阳想起了他父母的育儿方针,猜测道:“他们送你辅导资料?”
“不,”他语气沉痛地说,“他们送我电脑。”
“那不是挺好的吗?”
“不不不,”冯诺一伸出食指摇了摇,语气很严肃,“电脑很好,但它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我学编程。还有很多差不多的礼物,比如围棋、钢琴、英语电子词典,总而言之,每一份礼物就代表着我下一年的学习计划,是不是很难高兴起来?”
“那确实,”郑墨阳说,“看来我只能走完全相反的路线了。”
冯诺一的眼睛亮晶晶的:“什么?”
“送你完全不实用、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比如说?”
郑墨阳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貌不惊人的盒子。冯诺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过来,把礼物交到自己手上。
“现在拆开吗?”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躁动的手指明显已经跃跃欲试了。
郑墨阳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冯诺一立刻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动作毫不优雅:包装纸被拆的七零八落,好像它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盖子被随随便便地甩开,似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他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目瞪口呆,让郑墨阳有自己在看定格动画的错觉。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了一遍,盒子里的东西仍然没有变化,翘起的头发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
他沉默着把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捏着它的边缘,难以置信地问郑墨阳:“一顶帽子?”
“对。”郑墨阳疑惑地看着他,一顶帽子,又不是抽象画,有这么难以理解吗?
帽子是船形帽样式,侧面镶边,金线在帽檐上勾勒出海鸥和波纹,看起来优雅精致,但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
“你送了我一顶帽子,”冯诺一带着确认的语气,“作生日礼物。”
“对,”郑墨阳问,“怎么了?”
“我从来不戴帽子,为什么送我这个?”
郑墨阳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这是圣埃克苏佩里同款的飞行员帽子。”
琥珀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啊?”
郑墨阳微笑着把帽子从他手上拿下来,戴在他生机勃发的脑袋上。有几缕头发不听话地从帽檐下面跑了出来,反而增添了几分俏皮:“嗯,很合适。”
冯诺一抬手摸了摸脑袋上多出来的东西,郑墨阳怕他弄歪,捉住手固定起来。他把眼睛往上溜了溜,好像这样能看到自己戴帽子的样子似的:“为什么会想到送我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员帽子?”
郑墨阳抬眼看着帽子上的金色纹章,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小王子》。”
“哦,”冯诺一往前凑了凑,好像探听到什么惊天秘密一样,“我是你的玫瑰吗?”
“不,”郑墨阳握住他的手,把人拽到胸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你是小王子本人。”
他挑了挑眉,似乎认为这是个过高的评价,然后面前的人再次开口,语气温柔而郑重。
“你是我在现实这片荒漠里遇到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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