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慈善像是做了,又像是没做
世界上最悲催的事莫过于什么呢,莫过于你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然后醒来的金主爸爸一眼看穿你“已经跑完”的谎言,冷言冷语地让你下去锻炼。
等你经受完北风和灰土的摧残,大老板又让你换衣服出门,说今天要去当地的希望小学实地调查。
“你不休息一会儿吗?”冯诺一看着对方眼下的一圈青色,“昨天熬到挺晚的吧。”
“过了困劲了,我熬夜之后的白天一向睡不着,”郑墨阳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看看。”
纳湾小学和宝安村直线距离4公里,也是附近几个贫困村落的唯一一个小学。县城和小学虽然只相隔十几公里,但山路崎岖,仍然开了两个小时才到。
“这个学校是我们基金会希望小学建设项目的受助者之一,”郑墨阳单手撑在车窗旁,指节抵着太阳穴,大概是在缓解熬夜带来的头痛,“中西部有些乡村小学还在危房里上课,没有食堂没有办公室,所以需要翻新或者扩建,纳湾小学去年就拿到资助翻新了教学楼和食堂,还新建了操场。”
虽然这一趟出来得很急,但郑墨阳的秘书邓晓仍然周到地提前和校方打好了招呼,让他们能带着郑墨阳参观校园。大约是出于对资助人的礼遇,校长表示会亲自在校门口迎接他们。
远远地,看到群山环绕间有几栋新修的两层房屋,格局跟四合院差不多,三个屋子围出一片长方形空地,地上用水泥压平,画着几条白线,算是操场,左右各有一个新搭起来的足球门。周围没有栅栏也没有校门,就在教学楼上用鎏金大字写上了校名。楼旁站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人,面容清秀俊雅,远远地朝他们的车招手,没等他们下车就迎过来。
“郑先生,”校长热情地和他们握手,“欢迎来到我们纳湾小学。”
郑墨阳的回握更加热情:“陈校长心系家乡,愿意放弃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回来为祖国基层教育事业出力,我一直深感敬佩。”
这恳切的语调,饱含诚意的眼神,如果冯诺一不了解他的话,当场就要热泪盈眶了。
陈校长与郑墨阳进行完历史性的会晤,把目光转向冯诺一。
“我姓冯,”冯诺一立刻伸出手来,“我是郑先生的助理。”
“您好您好,”陈校长也拉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好像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我带两位参观一下学校。”
说实话,这方寸之大的地方,走几步就逛完了。于是陈校长的步伐放得很慢,边走边跟他们介绍学校情况:“我们这边的学生都是附近山村的,学校总共六个班,每个年级一个班,全校一共86个学生,都是贫困户家庭,一半以上是留守儿童。因为没宿舍,学生都是每天走路来上学,像宝安村那边,每天在路上要花三个多小时。”
说着校长推开了一个班级的后门,虽然声音轻轻的,但立刻被学生发觉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回头望着他们。
教室四周的墙上像普通小学一样贴着彩纸和画报,桌子是久远的木桌,上面的红漆已经开裂,凳子也是早已淡出学校的一字型长凳。有些学生的年纪还小,坐在上面脚够不到地面,在空中一荡一荡的。
校长朝老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上课,就把门关上了。
“这边不太重视教育,孩子很多都是八九岁才来上学,留级几年,小学毕业就直接嫁人生孩子的也不在少数,”校长领着他们往东边的一个屋子里走,语气充满了叹息,“当然,她们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过这地方也没人管。可惜了,有些成绩还挺拔尖的呢。”
所谓拔尖,就是小学毕业考试能上八十分。对于冯诺一来说,这连良好也算不上,但这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很难及格。
“咱们县倒也能出几个大学生,但很多都是被父母领着去外地上学,回来参加高考的,实际上只是为了录取分数线低一点。”
屋门一推开,一股带着馊味的泔水气息弥散开来,冯诺一瞬间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里是小学的食堂,和教室比显然简陋很多,四面墙都没有上漆,上方是工地里临时板房用的那种塑料屋顶。两边放着几张桌椅,屋子尽头有一个冰箱和大铁锅。
“学生的菜都是在这里煮的,”校长指着铁锅说,“每天的菜都按照规定,留样放在冰箱里,这样出问题的时候能调查清楚。”
冯诺一打开冰箱看了看,除了用塑料袋包着的饭菜样品,就剩下几袋面条,两包速冻饺子,估计是学生的午餐。
“从这儿往北开四十分钟,还有个半坡小学,条件比我们这里好一点,给提供住宿,”校长说,“不过稍微宽裕一点的,家长都会送到县城里去。”
“我记得去年你们应该翻新了食堂。”郑墨阳说。
这话一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过了一会儿,校长讪讪地往上指了指:“嗯……就是没建几天,屋顶塌了……”
冯诺一虽然嘴上说着绝不沾染职责之外的工作,倒也去了解了一下青苗基金会的大概情况。去年基金会资助的好几个项目都出了烂尾楼事故,这个小学大概就是受害者之一。
校长还非常好心地给郑墨阳找补:“我们这儿三天两头下雨,山顶上还经常有落石,可能是这个原因……”
“抱歉,”郑墨阳很严肃地说,“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调查的,屋顶也会尽快换上,解决孩子们的用餐问题。”
校长很激动地握住了郑墨阳的手,笑得非常开心。在做这样的大表情时,冯诺一能看到他眼角细微的纹路,在这张年轻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郑墨阳又问了学生有没有别的需要,比如教科书,运动器材,或者日常的衣服,校长都一一答了。冯诺一在旁边拿出一个本子,有模有样地把每条都记下来,完成他作为秘书的职责。
出来时,校长仍旧把他们送到车前,面包车掉头时掀起了一阵尘土,冯诺一扭头能看见校长在拍打灰扑扑的长裤。
“他比几年前沧桑多了。”冯诺一扒着车窗往后望着,脸快贴到玻璃上了。
郑墨阳略微皱起眉头:“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冯诺一说,“但我看过他的照片,他就是陈念东啊,几年前很出名的支教老师,自己赞助了十几个学生上学,没想到现在已经是校长了。”
郑墨阳看着他,记忆一点一点回笼:“哦,你觉得长得很帅的那个。”
这是冯诺一的原话,然而求生欲让他恬不知耻地当场反悔:“我只是记性好而已。”
郑墨阳撤回了目光,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顶破天就算个普通帅哥啊,”冯诺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举起右手立誓,“和郑先生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郑先生是丰神俊朗,惊为天人,见之忘俗。”
“你在这儿成语背诵呢。”
“真心话,”冯诺一诚恳地说,“字字都发自肺腑。”
“你要是正在试图讨我开心,现在起的完全是反作用。”
“好吧,”他见好就收地放下了手,“那我们来说点正事。网站那边有回复了,你想把他们约出来见一见吗?”
“他们?”
“有两个人,”冯诺一说,“看起来互相不认识。”
“见一见吧,”郑墨阳说,“过几天我就会去基金会总部,你就把那里的地址报给他们,路费住宿费我来付。”
“好的,”冯诺一回答,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说,“我现在感觉有点像你的秘书了。”
“我秘书哪有你胆子大,”郑墨阳看了看表,对司机说,“再去一趟纳空小学吧。”
纳空小学靠近县城安置区,校区宽阔大气,冯诺一一下车就震惊了。不是因为落后破旧,而是因为太过熟悉。
教学楼、塑胶跑道、宿舍整体都美观大方,又加上是新落成的,和东部地区的学校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因为靠近居民区,学生也多,有六七百人,和刚才的学校比简直是一天一地。
“学生虽然多,但是成绩普遍不行,”校长在他们旁边说,“写个作业都拖拖拉拉的,基本上考不上高中。”
问了一下,百分之九十也都是留守儿童。
“诶?”冯诺一往四面雪白的教室里看了一眼,有些疑惑,“为什么里面空荡荡的?”
“啊,”校长有些尴尬地搓搓手,“教学楼是捐款盖的,但是盖完了学校没钱买桌椅设备,所以就空在这儿了。”
他们走遍了整个新教学楼,没有一间教室有人,反倒是对面两个老楼里书声阵阵,和这边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操场,”校长连忙打圆场,“操场也是新修的,学生们很喜欢,经常在那边踢球。”
郑墨阳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只是很和蔼地说些“老师们辛苦了”“校长费心了”之类的话,总体来说,这场类似迎宾仪式的参观还是结束地非常体面。
“有什么感想?”走出学校时,郑墨阳问他。
“怎么说呢?”冯诺一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汇,“这慈善像是做了,又像是没做。”
“做慈善,光有钱远远不够,”郑墨阳说,“就说塑胶跑道那块地,原本不是学校的,要把地皮翻新,既要让有土地产权的居民同意,又要让政府同意。即使关系都打通了,不熟悉当地情况,被建筑公司坑了,最后工程烂尾,那也是白干一场。”
冯诺一回头看着在操场上跑跳的孩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慈善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不太赞成个体对个体的捐助行为,”郑墨阳说,“虽然短时间内可以救急,但是缺乏可持续发展的能力。比如你资助的那个女孩子,虽然你有赚钱的能力,但无法保证你不会出现意外。假设你有一年生病或者失业,那就会直接切断她的经费来源。而且直接给钱的方式太容易引起贪欲,几年下来,她要是人品不好,可能还会求你别的。今天你借给她学费,明天她奶奶病重了,你帮不帮忙?她们家房子因为滑坡塌了,你帮不帮忙?你帮了她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不帮,很可能感激就会变成怨恨,实在是得不偿失。想做好事最后却被拖累,这种例子我见过很多了。”
冯诺一想了想说:“也许吧。可是在当时那个场景下,确实舍不得不帮忙。”
“你会习惯性地把人往好的方面想,”郑墨阳说,“这样容易吃亏。”
“我没有把你往好的方面想。”
“是啊,”郑墨阳问,“为什么就针对我一个?”
“万幸吧,”冯诺一说,“我要一直误以为你是个好人,说不定已经被你玩死了。”
郑墨阳熟练地抬手弹了他一下:“又乱说话。”
不过过了一会儿,郑墨阳又开口说:“这样也挺好。”
“什么挺好?”
“什么事都往好处想,生活会很快乐。”
“被骗了就不快乐了。”
郑墨阳笑了两声。“不是还有我吗?”他说,“真到那个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冯诺一抬头望向群山间的落日,峰峦叠翠间霞光入侵了天际线。“基金会有助学金项目吗?”他问,“如果有,麻烦就把她转到项目里去吧,我会直接给基金会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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