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只是见不得学霸受委屈
原来这场预告言中的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这一片山体陡峭,气候又潮湿多雨,山体滑坡时有发生。看这情形,1月12号应该是发生了大型的自然灾害。碎石旁边的那一片山坡只剩下光裸的灰土,在周围绿色的映衬下分外扎眼,好像有一只手在山上凭空抹去了一条色块
“也有道理,”冯诺一说,“大概是神明知道一部分山体不稳定,12号前几天又有大型降雨,所以……”
郑墨阳点点头:“最好再确认一下。”
救护人员的工作明显不能打扰,他环顾四周,在围观群众中相中了面孔最慈祥的一个老奶奶,温和地走上前问:“请问一下,昨天是发生了什么吗?”
老奶奶抬起脸看着郑墨阳,深深的皱纹像刻在皮肤里的疤痕,她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郑墨阳顿了顿,再次开口,把语速再放慢了一些:“您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老奶奶又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张开干瘪的嘴,吐出了一串沙哑而急促的字符。
“啊,”冯诺一恍然大悟,“这里是彝|族的村子,我们语言不通。”
现在速成一门少数民族语言显然已经太迟了,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面面相觑,竟然萌生了画图或者打手语交流这种荒唐的念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清脆的嗓音传来。
冯诺一转过头去,看到刚才背柴火的那个女孩站在身后,脸上灰扑扑地印着泥迹,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得让人心悸,此刻正圆溜溜地瞪着他们,神情里明晃晃地写着“如临大敌”。也许是因为卸下了柴火,她整个人陡然长高了很多,气势跟着水涨船高起来,有股巾帼豪杰的味道。
“你会说汉语?”冯诺一有些惊讶。
“学校里教的,”女孩走过来,把祖母拦到身后,“我奶奶不会,你们想问什么?”
看这架势,女孩并不打算跟他们打持久战。冯诺一赶紧组织了一下语言:“哦,不好意思,就是想问一下,昨天是不是山体滑坡……是不是有石头掉下来了?”
女孩用难以言说的目光瞪了他一会儿,十分不满地说:“我知道什么叫山体滑坡。”
“好吧,”冯诺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是山体滑坡了吗?”
“是,”女孩说,“连着几天下大雨就会这样,压死了好多人。”
这种村落一般都是同一宗族的,家家户户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抱歉,”冯诺一语气沉重地说,“节哀顺变。”
女孩耸了耸肩,似乎对这种礼节性的慰问不为所动,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意思就是你们可以滚了。
仿佛是要配合剑拔弩张的气氛,天空滚过一道雷,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冯诺一看着郑墨阳,对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带伞。
周围的村民也都纷纷回家里避雨,村落的小道一下变得空空荡荡。有些脑袋扒着窗户观察他们,似乎很有兴趣知道两个外来物种会怎么处理这种状况。冯诺一想,自己倒还没有作为落汤鸡被展出的经历,今天的第一次可真够多的。
郑墨阳依然没有关注周围的目光,他弯曲膝盖半蹲下来,抬起头,很轻柔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叔叔们都没带伞。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们避一会儿雨吗?”
这语气低沉中带着一丝示弱,优雅里又融合着一点无奈,极尽成熟男人魅力之能事。女孩一眼不眨地看着郑墨阳,半晌后点了点头。
冯诺一感慨万千——身边有一个全年龄杀手,关键时刻还挺好用的。
土胚房的门修的极矮,郑墨阳不得不弯下腰才能进来。进了门空间也不怎么宽敞,高大的身躯随便转一转就要碰掉点东西。
房间的陈设仍然是上个世纪的样子:土炕、火盆,以及烧柴的灶台。有个木桌靠着屋里采光最好的地方——窗台,上面放着一本九年级数学寒假作业。冯诺一看着蓝色封皮上抱着书本的小人,一瞬间梦回初三——不对,他其实没有初三。
老奶奶嘟嘟囔囔了几句,就走进了里屋,仿佛和这几个高个子挤在一起会分掉家里为数不多的氧气。一时间,屋里只剩下雨水击打窗棱的滴答声,寂静得可怕。看这情形,这家里只剩下这一老一少,于是冯诺一问:“你爸妈呢?去外地打工了?还是出去干活没有回来?”这问题很有人贩子刺探情报的嫌疑。
女孩似乎对他没有兴趣,自顾自坐在桌前,翻开寒假作业,旁若无人地做起来,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高攀不起的冷漠。
冯诺一自小靠着一张脸所向披靡,还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悄悄往郑墨阳那边挤了挤,小声跟他说:“这个村子好像大多数都是老人孩子。”
回想一路上围观的人群,还有担架上露出的花白的头发,这村子弥漫着一股老迈的气息。这大概是贫困地区的惯例,家里的青壮年出去打工,留下年迈的老人和留守的孩子。
“生活这么不方便,家里又没有劳力,日子多难过啊。”冯诺一想起那一人高的柴火,从力学角度简直难以解释,这么瘦小的身子怎么背的动这么重的东西。“还有上下学,该不会每天都要爬那截梯子吧,天啊……”
脚底下踩着万丈深渊,这简直是拿命在获取知识。跟这一比,什么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好像都还是比较平和的学习方式。
“诶?”看着屋里满溢着贫穷气息的陈设,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他们怎么能上得起学?”
“扶贫工作做得好吧,”郑墨阳说,“而且义务教育阶段本来也不收费。”
“扶贫工作没有另给他们安置房吗?”冯诺一说,“住在这地方怎么能脱贫呢?”
“有,”女孩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县城外面有块地方是给我们的,但是奶奶想住在老房子里。”
冯诺一此刻就像是嘴碎的长舌妇被抓包,带着尴尬的歉意说:“是不是吵到你了?那我还是站到门口去吧……”
“没事,”女孩一下一下把笔在桌上按着,“反正我卡住了。”
“有题目不会做吗?”冯诺一说,“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
女孩瞥了他一眼:“你会做?”
这目光冯诺一太熟悉了——学霸发现自己做不出的题目竟然有人能解答,所以带着一股不信任的倔强。
“不是我自夸,这可是专业对口了。”冯诺一发现自己居然有用武之地,喜滋滋地走到桌子旁边俯身下去,看着写了一行字的那道数学题。“平面几何呀……”
对于这个学段的孩子来说,显然学霸的魅力是无穷的。随着冯诺一讲题的深入,女孩的态度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等讲完一套解题技巧,神情已经近乎于崇拜了。
“叔叔真厉害。”她衷心地表达感叹。
派上用场的冯诺一快乐地开始了商业互吹:“是你聪明,反应又快,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女孩相当配合地夸赞下去:“叔叔成绩肯定很好吧。”
冯诺一违心地谦虚道:“还可以,还可以。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学校。”
这本来是句万能的客套话,一般来说,被夸赞的学生会心一笑,说声谢谢,这套社交辞令就结束了。然而女孩没有按照常理出牌,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回头捏了捏作业本的书皮,没有答话。
冯诺一觑着对方的脸色,有些不安地问:“怎么了?”
女孩沉默良久,用一句简单的话结束了交谈:“高中就要收学费了。”
冯诺一顿时有些后悔。可能还是家境良好养出的思维定势,他好像默认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其实全国的平均教育年限也不过10年,在岚山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谈再多的似乎是奢望。
但是,高中学费其实并不算多,家里似乎也没有别的孩子。难道父母外出打工,连一个孩子的学费也供不起吗?
又或者,刚才对于那个有关父母的问题的沉默,其实另有原因?
不管事实如何,在暴雨天,刚做完沉重的活计和家务,就借着微弱的天光,坐在窗边一笔一划地认真做题的人,就这么放弃了继续学业的机会,和父母辈一样踏上离家万里的打工之路,真的不可惜吗?
“你们村里能收到信吗?”冯诺一突然问,“或者你把你们学校的地址写给我吧。”
女孩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防范意识不错,老师教的很好。冯诺一满意地点头,伸出一根小拇指:“和我做个约定好不好?”
女孩眨了眨眼:“什么约定?”
“如果你能考上高中,学费就由我来付,”冯诺一说,“当然,要是能考上大学,我也愿意继续支持下去。先说好,我只付学费哦,付完了我要看到学校开的收据或者凭证。”
女孩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像只遭受电击的小动物,充满茫然、难以置信,和手足无措。
郑墨阳在旁边不带感情地评价了一句:“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想着做慈善?”
“喂,一年几千块,什么时候我都能赚的了,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母校吗?!”
在两人交锋的时候,女孩仍然持续性地宕机。冯诺一注意到当事人还没有表明态度,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提议太过突兀,于是再追加了几句解释:“虽然听起来很可疑,但我这个人,还是相信学习改变命运的。而且呢,我见不得学霸受委屈,有能力就应该有机会展示出来。你再考虑考虑……”
他本来以为女孩会质疑或者推辞,谁知道下一秒对方就猛地攥住了他的手,力道大的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的吗?”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真的吗?”
仿佛是溺死之人看到浮木,即使是再微弱的可能性也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女孩只是简单地重复这句话,死死地拽住冯诺一不放,好像一松手,这份希望就会瞬间消失。
眼中的那份光亮实在太过灼人,冯诺一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真的,你先把地址和名字都写给我,”冯诺一咬着牙说,“稍微松点力气,你叔叔的手快废了。”
女孩飞速放开,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撕下来递给他。
“字写得不错,”冯诺一看着纸条说,“有梦想就尽管去追吧,不要管别人说什么。”
“嗯,”女孩握紧了拳头,“我想考p大。”
就像漫画中人物的失去色彩一样,冯诺一的身形顿时黯淡了下来。他带着“怎么这么没眼光”的表情,违心地说:“挺好,挺好。”
他的表情中写满了高兴,郑墨阳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我18岁了,就可以自己打工了,”女孩说,“大学的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冯诺一摇了摇头:“打工是很耗费体力的,如果你每天带着很累的状态去学习,效果并不会很好。不是所有人都像电视剧的主角那样,白天干活,晚上还能学到半夜的。大学的时间很宝贵,我觉得还是不要花在打工上,学好专业课最重要。有了专业技能,大二大三就可以开始实习了,这种经历对你以后的工作更有好处。”
顿了顿,他补充说:“等你找到好工作,再还我的钱会更快。”
两人就这个资助问题交谈了很久,在这期间,郑墨阳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旁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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