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花灯
(十七年前)
一场瘟疫之后,月塘镇的壮丁死伤无数,存活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布,镇子尽显破败之色。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剩零星的几个商贩,无力地吆喝着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蔬菜,指望能用它们换几个铜板。
“滚,滚开。”卖肉的屠夫一脚把面前衣衫褴褛的小孩踹开:“这年头,我连自己的娃娃都养不活,做不了大善人!你还不如去庙里拜拜菩萨,让她赏你几口饭吃。”
“我可以帮你干活,多久都行。不要工钱,只要你赊我二两猪肉。”男孩仍是跪在地上,他大约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坚毅。
祖母已经躺在床榻上好几天了,只咽得下流质食物,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连脸颊都凹了进去。兴许加点荤到粥里,祖母的病能好的快一点。
“赊?”屠夫正在磨刀,听完把刀往案板上重重一插,冷笑道:“你要是能把它拔出来,我就答应你。”
男孩疾步向前,奋力拔刀,刀却死死地固定在木头里,凭他瘦弱的身板和饥肠辘辘的肚子,根本无法撼动它分毫。
“走吧走吧。”屠夫不屑地摆摆手:“等你长大有力气了,再来找我干活。”
“沐儿,这个给你。”
男孩抬起头,是镇上卖豆腐的林叔,因着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性子,镇上的人都叫他哑巴。他从竹篓里切出几块豆腐,和排骨一起递给他。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跪。”
“林叔……”男孩心里酸楚,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不是白给你的,长大以后记得还给我。”老林背起扁担转身离去。
男孩颤颤巍巍地端着粥走到床边上,祖母起身喝了两口,再怎么费力也咽不下去,反而出了一身虚汗。
“沐儿。不要管我了,祖母心里明白,已经离死期不远了。你去桃源镇找余先生和杜夫人,他们夫妇俩心善,会好好教导你长大的。”
“祖母,我不走。”肖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苦道。自父母在瘟疫中死去后,祖母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沐儿,听话。你把祖母这个镯子当了,换点路费。”祖母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陈旧的金镯子,那是她仅剩的嫁妆,因岁月久远泛着沉静的深黄。
见他不愿伸手接,祖母将镯子放在枕边,无言地背过身去。
“肖沐哥哥!肖沐哥哥!”门外传来稚嫩的嗓音:“我爹问你要不要去豆腐坊推石墨,每日可以给你几枚铜板做工钱。”
肖沐打开门,见阿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她七八岁的年纪,虽然生的瘦弱,穿着粗布衣裳,却掩盖不住清秀的面容。
“走吧。”阿茉抓住他的手。
肖沐回头看了眼房内:“祖母,我走了。”祖母的背影微微颤动,却终是没有回头。
“那不是阿沐吗?”两个妇人在河边浣衣,眼尖看到了这两个并肩而行的孩童:“老林也太奇怪了,自己过得那么窘迫,还要去管别人家的烂摊子。”
“怪虽怪,倒是个痴情种。”年长一点的妇人捶衣笑道。
“怎么说?”
“他卖了一辈子豆腐,到了四十来岁才攒够了钱,顶着流言蜚语娶了个寡妇回来。结果没成亲还没三年,老婆就难产死了。”
“娶了个寡妇?不怕别人在背后嚼舌根,戳他脊梁骨吗。”新媳妇儿一脸惊诧。
“没办法,他老婆也可怜。原先许了个富贵人家,还没过门新郎官就得肺病死了。老林原就对她情根深种,因为家贫不敢提亲,发生这事儿后,咬紧牙关再次登门求娶。两个人相敬如宾,倒是过了段好日子,可惜啊。”妇人长叹着摇摇头。
“难怪他沉默寡言,见天地跟石磨待在一块儿。小茉倒是不像她爹,天真烂漫,每天都笑嘻嘻的。”
妇人的声音一高一低,沿着河岸传过来,肖沐伸手捂住阿茉的耳朵:“不要听。”
“没事的,我习惯了。”阿茉低头笑道。
“将黄豆浸泡一夜,泡发好后从石磨口倒进去,一边转动一边添水,让豆汁均匀流出,记住了吗。”林叔推着石磨一边示范一边说道。
“记住了。”
“这是个力气活。”林叔递给他一个梅菜饼:“以后吃饭就在这儿吃,管够。”
肖沐把饼子塞进衣服里,打算晚上带回去给祖母,随后便留在这里帮忙。林叔整天闷着头干活,一言不发,哪怕饭桌上也是一片死寂。闲暇时他也只是侍弄侍弄门前的两棵茉莉花。
“那是娘生前最爱的花。”阿茉神情有些落寞:“爹是真的很想她,也因此不待见我。”
“别这么想。”肖沐轻轻握住她的手:“林叔只是话少,但我看得出,他很疼你。”
待夜间回到家,只见油灯已经熄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给祖母掖好被子。觉得不对劲,便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
祖母去世了。
她躺得工工整整,金镯子用手绢包着置于枕侧。没有预想中那般嚎啕大哭,声嘶力竭,肖沐只是平静地抚了抚她鬓边的白发。
从此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祖母她不用再受苦了。
按照祖母生前的心愿,肖沐把她和祖父摆在了一起。回家时,只见河边闪烁着盏盏花灯。
“阿茉。”他看清身影之后走过去:“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祖母的事情我听说了。”阿茉眼眶红润,又往河中放下一盏花灯:“小时候别人都嘲笑我有娘生没娘养,爹告诉我,如果有话要对故去的人说,就把纸条放在花灯里,只要顺着河流,一定可以游到对方身边的。”
“嗯。”他低下头,沉默无言。
“肖沐哥哥,这个给你。”阿茉摊开手,掌心是一枚花生糖:“这是前几日生辰时爹给我买的,我没舍得吃。”
“不用了。”肖沐轻声道:“你自己吃吧。”
阿茉把花生糖掰成两半,塞到他嘴里:“有时候,只要嘴里有甜味,就觉得生活没那么苦了。”
肖沐鼻尖一酸,轻轻点头。
阿茉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个糖用纸包好:“剩下的明天再给你。”
“你不吃吗?”
“我吃很多了,不吃了。”阿茉咽了口口水。
肖沐把糖接过来,塞进她嘴里:“吃吧,以后哥哥再想办法给你买。”
“谢谢肖沐哥哥。”她的眼睛笑成一弯月牙。
随着年岁渐长,肖沐的个子窜高了不少,便去码头改做搬运工人,苦是苦,赚的也多些。虽然他只有十五岁,比不上那些壮丁力气大。但因为干活卖力,从不抱怨,很是招雇主喜欢。
林茉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粉雕玉琢。若不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镇子上的年轻人都爱来她摊子上买豆腐,只为了顺道说上两句话。肖沐也每天都去,林茉知道他虽然窘迫,却生性清高,总是悄悄地多给他称几两豆腐。
“多谢。”肖沐沉默地接过来。
待收摊清点的时候,林茉发现竹篓里多了好几贯铜钱。不知道肖沐在码头帮人搬了多少货物,才换来了这些。林茉隐约想起他手上都是血泡,提起扁担的时候手指只能悬空着,一碰到就疼得皱眉。
“肖沐哥哥,其实不用……”她叩响肖沐的家门。
“拿着吧,我不想欠你的。”肖沐有些不好意思,递给她一个纸包。
“花生糖!”阿茉隔着纸便闻到甜香四溢,惊喜道。
“听林叔说,明日是你的生辰。我没准备别的……”
“我很喜欢。”阿茉低头一笑,有些惆怅的问道:“肖沐哥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做短工吧。”
“还没想好,但不会一直待在这里。”见她面带愁容,肖沐问道:“怎么了?”
“近来常常有人来家里提亲。爹以我年纪小为由,通通回绝了。但我知道,这几年肯定躲不过去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肖沐哥哥,你愿不愿意……”
“阿茉。”肖沐打断道:“你应该找个好人家,至少要能保证衣食无忧。”
“哦。”阿茉低头不语,用鞋尖在地上画圈圈,继而苦涩一笑:“肖沐哥哥,谢谢你的糖,我先走了。”
肖沐轻轻嗯了一声,却在她转身之后捏紧了拳头。
过了不过数月,街上敲锣打鼓,十分喜庆。肖沐心里明白,是阿茉要嫁人了。他翻箱倒柜,找出祖母留下来的那个金镯子,给林家送了过去。
婚礼过去数日,肖沐颓然地走到街上,只见桥头人围得熙熙攘攘。
“婆婆,这是怎么了。”他走过去问道。
“昨日是花灯节,不少人放水灯祈福,官府今早便派人清理河道,没想到打捞上来一具尸体。后来一查才知道,是徐家的新媳妇跳河自尽了。哎呦,前几日婚礼办得风风光光,这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呀。”
“徐家?”肖沐内心一惊,从人群中挤出去。到豆腐坊门口,听到林叔毫无波澜的声音:“你们想要,把聘礼拿回去便是。”
“呸。本公子八抬大轿娶她做正室,她倒好,拿着把剪刀威胁我不准碰她。原以为过几日就好了,结果呢?居然一言不发地跳河自尽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徐家虐待她呢。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家伙,给脸不要脸。”
林叔身着白衣沉默地站着一旁,饱经风霜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肖沐气得浑身颤抖,走进去一拳把徐家公子打翻在地:“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你竟敢……”徐家公子愤怒地吼道:“你们几个,把他往死里打。”
家丁将肖沐围在中间拳脚相加,直打到他鼻青脸肿,吐出一口黑血。林叔并不阻拦,走回客厅默默地烧纸钱。
“算了,别把人打死了。我们走!”徐家公子招呼家丁抬起聘礼箱子,朝着林叔的背影骂道:“你女儿不配进我家祖坟,你自己给她收尸吧!”
肖沐按着闷痛的胸口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掀开白布,阿茉的脸已经被泡的发白肿胀,薄薄地盖了一层胭脂,头发也被重新梳好。手腕上的镯子是他前几日送的新婚贺礼。
肖沐垂下眼帘,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林叔。”他跪在地上:“如果那时我勇敢一些,或许……”
“与你无关,这是她的命。”林叔打断了他:“不必自责,你走吧。”
“林叔……”他喉头哽咽,林叔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继续烧纸钱。
夜间肖沐把花灯一盏盏放到河中,看着它们顺水流去。他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和着泪水,吃起来尽是苦涩。
“眼泪无用,想保护重要的人,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强大起来。”不知何时,一个身着墨青色长衣男子坐在他的身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肖沐转过身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帮?”
“你可有听说过,云寂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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