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梦扶桑(廿七)
什么是比失望更令人沮丧的?大约是先予人希望,然后再叫你知道一切只是虚妄。
东华从扶桑木中择了一处出口,虽说也做好了不能一击而中的准备,可总归没有切切实实地知道希望落空来得难受。
他甫一来到这方天地便收到一波“大礼”,反常归反常,但还不致立时生起疑心,可因为耗尽修为、体力不支时看到的折颜,才知道恐怕事情又不是这么简单。怨不得混沌这么爽快就放走了他们,原来另有波折。
同行的另一人并未出现,不知是别有遭遇,还是已然回返。鉴于这段日子来所见的那个“小白”,他倒宁愿他是回去了,那样总算还有一人得了圆满,他亦会为此欣慰。
许是心中有事不得安眠,没多久东华就醒了过来。
这里是顶颇为平常的军帐,帐内别无他人,除了身下正躺着的床铺,只有一些简单的器皿,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帐门外时不时传来人声,却无人进来,想是帐门口有人把守。
空气中飘着些焦糊的味道,不是食物烹制后带着香气的焦糊,而是更易让人联想到惨烈场面的混杂着皮肉、织物与各色宝器燃烧后的焦糊。约莫是隔了一段距离,并不甚浓烈,却仍然散发着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沙场气息,让东华想起了远古洪荒。
他暗暗调动神识确认,经过一发不计后果的回击,最后一点修为也被耗了去,如今毫不意外地正处于青黄不接的窘境,不得不小心隐藏气息静观其变,伺机调息恢复。
帐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青年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身后跟着端药的童子。青年摇着柄花里胡哨的折扇,衣服倒还素净,面上是儒雅公子的做派,一双丹凤眼却是神采飞扬,一看就是心思活络的主儿,不安分。
见床铺上的人醒了,青年收了扇子微拱了拱手:“仙君醒了?倒是比我想的要早些。仙君此番修为损耗颇多,似还有些旧伤,需要好生调养。这是鄙人特地熬的汤药,仙君若不弃,可趁热服了。”
来人正是东华昏倒前见到的人,折颜。只是这个折颜却不是优游岁月里隐于十里桃林安逸度日的老凤凰折颜,而是在更早的洪荒战场上凭着一把伏羲琴威名远播、大杀四方的上神折颜,虽穿得似文弱书生,锐气却藏不住,不似后来的老凤凰一心一意要当个风雅的仙,所剩的锋芒都用在了嘴上。
东华何时见过折颜这般乖觉,哪次见面不要怼个五六七八回合的,今日如此恭敬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想着就算自己闯入了另一方世界,与此处的时间不甚相同,总不至于认不出来,譬如在上一方世界里,别人便是错认了他。可此时的折颜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约莫是他打量对方颇久,折颜一脸莫名,上下周身望了望,忽而恍然大悟开口道:“鄙人折颜,一时疏忽,未曾通传姓名,还望仙君恕罪!”
在折颜的预想里头,他虽嘴上说得客气,但怎么也不算无名小辈,总以为报上大名对方该有些反应,谁知面前这位仍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倒是略微尴尬,只得掩饰地清清嗓子,从童子手中接过汤药递过来。
东华接来抿了两口,不动声色看他做戏。
门口传来两声恭敬的“主君”,一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边走边问:“看得如何?”
折颜正自尴尬,一听之下应得顺口:“有我在当然不要紧,只需将养就好。这不正给仙君喝药呢!”
二人一来一去颇为自然,被关照的人却突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倒把帐中几人唬得一跳。折颜一边伸手替他把脉,一边带了几分善意的戏谑:“见了我们主君也不必如此激动!仙君的心脉应是受过旧伤,尚未好利落,情绪不宜大起大落。”
东华暗自翻翻眼皮,说得他好似头一遭进城的乡下老汉,见着城里人的富贵奢华便瞠目结舌的没出息样。不过,这老凤凰虽然损人损成习惯,这次倒也未全错,他的确是看到了来人,才不慎被折颜端来的汤药呛到。
以他这几十万年处变不惊的历练,确实没什么能惊住他,除了来人眉清目朗、紫衣银发。
得益于一贯的清冷自持,东华对着这张属于几十万年前自己的脸,总算没有流露更多的诧异。但这不妨碍他在心中暗念,混沌这是又整的什么幺蛾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一便有二,即便是反常,一旦习以为常便成了顺理成章。与初次发现自己进入异世界不同,这次他居然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又来到一方新世界的现状。
醒悟过来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约略明白了折颜为何相见不相识,敢情这方世界里的“东华”还在!那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年轻的主君正专注地盯着他:“……仙君一击之下竟使鬼族妖族联军哀嚎遍野、死伤过半,实属大能,不知仙君可愿加入我方阵营同仇敌忾?”
这是要拉自己入伙啊!熟悉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东华心中了然,他虽是仓促之下调动所剩无几修为做出的一击,但放在平常仍威力可观,估摸着是将在场之人震慑到了,因而有此一说。若是他做主君,也不能放任这等翻云覆雨的危险人物逍遥在外,不能做伙伴大约就只能做对手了。
折颜这“绿叶”倒是当得不错,主君说完他自动自发就补充起了细节:“这位仙君着实厉害!昨日两族宵小图谋不轨,半路使阴招,妄图阻扰大军集结,我等未雨绸缪,本已列了大阵来对付这帮乌合之众,谁知仙君从天而降,只一招就打散了他们的攻势,让这帮混小子们狠狠得了教训,真是大快人心!”
东华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鬼族与妖族联军一节应是在他约莫十万岁时的事。彼时五族之争已现端倪,仙、魔两族最为强大,但魔族因有少绾等在,尚与墨渊这些同窗所在的仙族维系着微妙的平衡,鬼族虽实力不如仙魔两族,却总是上蹿下跳,妖族与人族弱小,只是依附。
从水沼泽学宫中出山不久、被世人称之为“寿华野八圣”的这班同窗们便是在五族之争中迅速成长起来,无论他们愿或不愿,都已成为各方势力中的中流砥柱。所幸,即便学宫时常被分为两派,真到了大义前头众人倒还一致。至于父神不想以战止战的初衷,只能说风起云涌、身不由己,一厢情愿也只是一厢情愿。
有一段时日,鬼族和妖族两族联军持续于清水和丹水滋扰,墨渊与东华领父神之命分两路抵御,东华与折颜守的是丹水。想来此时便是到了这一节。
折颜仍在喋喋不休地充当说客,寡言的主君淡淡的目光扫过来,一动一静倒是相得益彰。
东华虽心中并无悬念,却也不好太急切,作势听得仔细,又犹豫权衡了一番,方点头称是。
二人额手称庆,问起他的尊号出身。东华念头一转,只道自己名为文昌,至于其他,山野之人不足挂齿。
此时距离天地初开也不过将将五十万年,五族之中多的是山野草莽中来的人,世家反为稀少,因而闻听此言,二人只当他不愿多谈出身,亦未纠缠,嘱咐童子这几日按时将药送来,让他好好将养些时日再做计较。
临去前,东华觉出两道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周身绕了绕,心知有人还是放心不下,却也在意料之中,他行止坦然,只做不知。
四下无人时,东华曾化出水镜来端详自己。
不出所料,镜中果然映出个陌生人的面容来,五官端正,黑发黑眸,原本深邃的眉眼如今走了狭长上挑的风格,面色有些苍白,身量瞧着略微细瘦些,通身一袭黑袍,总之与原来的样貌看不出半分联系。
他搓着面皮,并未发现有易容的痕迹,神识也无异样,倒不像是夺舍、移魂。莫非因着这方世界里的东华还在,天机便让他掩了真容?只不知别人看来是何光景。
接连几日,童子确是遵了嘱咐,除了送药并不来打扰。
东华亦未出去走动,他虽对过往岁月里的老友有些兴趣,但一来知道战场瞬息万变,时不我待,需得抓紧时日恢复修为;二来自己初来乍到,尚在某人特别关照的范围,何必节外生枝徒惹疑窦。
他以为自己足够低调,除却个别大约也无甚人关注,哪知六界中多的是八卦种子,对于这个一招即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高手感兴趣的大有人在,且愈是神秘愈能勾起好奇,若非有人替他挡驾,只怕来瞧热闹的人也要排出几里。
折颜算是见他见得最勤快的一个,因要一日隔一日来替他诊脉。
他每次来都很热闹。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望闻问切聊,除了诊脉时安静片刻,一路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大营里和战场上的事,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若非东华早已熟悉他的脾性,练就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很可能已然被他叨晕了。
瞧着折颜一边说一边眼风乱飞的模样,东华暗自腹诽:打量谁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大概是某人对他仍不敢轻信,处处透着刺探的意思,守着帐门的守卫是一层防备,只要他四处打探便会露了行藏,可惜这几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落了空;折颜隔三差五地释放些战场消息又是一层防备,其中或真或假,但看他有什么反应,可惜他是真的不在意,连心思都吝于放在上头,刺探便成了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落了空。
东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略觉好笑,怎么还要跟自己斗智斗勇?不管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他勉为其难地受了这个“老”字。
几日后,经过加紧调息,东华勉力恢复了两成修为。这天他决定暂作休憩,步出帐外一看。
营帐设在水边,正是将暮时分,连片的晚霞洇染了大半天空,层层的鱼鳞云泛着金红的光泽,薄灰水色被映得有了些暖,就连水鸟的叫声也似多了几分柔情。
营中空地上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撸胳膊甩袖子干架的,吆喝助威品头论足的,声音传出老远。又到了茶余饭后惯例的谁也不服谁时间,吃饱了无处消遣的各族将士用这种非正式的比拼确定心中的勇士。
场上少有人是衣衫齐整的,这时的部族中仙族只是部分,其他来自山野的生灵大多不喜束缚,粗犷、贲张的原始之力才是他们的追求。
这样的风格,东华已经有数十万年未见。
现如今的六界只道东华帝君是三清胜境里不染凡尘的尊神,哪知当年他亦是这样过来的,沙场辗转,交手厮杀,即便用的是法术,仍少不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羽扇纶巾、纤尘不染的战争不是没有,到底是少数,对于更多人,能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中坚持到下一场才是胜利。
有谁的战袍未染过血?苍何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说他嗜杀、屠戮的人不在少数,但他还记得为什么要战、为什么要杀。
今日的拿起是为了来日的放下,今日少数人的拿起是为了来日更多人的放下。
东华在人群里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座下广为人知的七十二神将,此时应还只有半数。但即便是这半数看着也格外怀恋,毕竟在他的世界这些生动的面庞早已湮灭在了岁月里,徒留给他无数的背影。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霞光泯灭在天际,映在他眸光里的红霞转成了星星点点跳跃着的营火,他闭了闭眼,面容隐在了渐沉的暮色里。
“仙君对此似乎很是熟悉。”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东华不用睁眼也知来人是谁,小孩子家家就是沉不住气。老神仙怼人从来都不客气。
“主君何出此言?”口中叫得客气,他身子却未动半分。对方既已试探良久,早晚要走出这一步。
“那日见了仙君的术法,总觉有些在意,我们,是否有些渊源?”难得不太确定的语气,倒是显出了这些日子的纠结所在。
“前缘渺渺,来事纷纷,一见如故,岂非渊源?”东华悠悠道。
夜色未能阻止二人视线的交汇,不一样的眼眸里流露着相似的意味,只不过一边犹含审慎,一边却从容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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