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沁芳华(廿八)
凤九一大清早就在厨房里忙碌。
今日她不知为什么就想要做点好吃的,也许是因为庭前的佛铃花凋零又绽放,墙头的菩提往生悄然蹿出新芽,姑姑说春日近了;也许是因为滚滚抱着小团子来帮忙,一双儿女承欢膝下让她两眼酸涩,想要找些事做;也许是因为折颜说东华的神识有所恢复,伤势亦有好转,说不定能够早日醒来。
调馅、揉面、包馅、压模,她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忙碌可以使她少些时间做无谓的猜想,孩子们稚拙而欢乐的面容也能叫她暂时放下牵挂的人与事。
小团子一身毛沾了星星点点的面粉,狐狸爪子无数次伸到馅里,案板上开出了一朵朵调皮的小梅花。在小家伙又一次肆无忌惮地抖落满身粉末时,终于被娘亲忍无可忍一个巴掌扫下了桌,她可不想做狐狸毛馅的糕点。
凤九做了栗子糕、枣泥糕、梅子糕。唯独无忧糕,连着做了两屉,都差那么点意思,形状可,颜色可,只是这境界……
她默默放下咬了一口的无忧糕,无忧之境终归还是失去了。
这变化也许就在她与东华一次次的挫折劫难中,也许随着悠悠岁月消逝在了时间里。她可以坚强地扛起肩头的重担,可以勇敢地挡在孩子前面,可以克制地将东华受伤的哀恸隐忍成默然,却再也无法像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一般一往无前、随心所欲。她是女君和帝后,她成了妻子与母亲,她有了更多身份与责任。
也许,唯有在东华面前,她才能恢复成那只永远在春光里欢腾的小狐狸。
滚滚早已不像在凡世时一样与娘亲抢糕吃,他很懂事地给凤九和妹妹分了糕,自己最后捻了一块,端端正正地坐下吃了起来。
毛团子可不管,什么都馋,从刚刚看娘亲端出一屉一屉的糕点时,她已经开始口水横流了,偏生哥哥还怕她积食只给一块,她三口两口吃完,觉得甚是不过瘾,仰着圆圆小脸、瞪着水汪汪的狐狸眼,绕着滚滚手边转来转去,还想多讨些来吃。
滚滚瞥见小毛团子两只尖耳朵抖啊抖,九条小狐尾甩来甩去的模样便觉好笑,他装作没注意的样子,只伸手抚摸着小狐狸。赤金色的绒毛轻盈蓬松,手感极好,毛团子为了讨好他还把软软肚皮露出来,小肚子圆鼓鼓,带着暖暖的温度轻微起伏,能瞬间激起人心中的柔软。他想,怨不得父君那么爱将自己变作原形来薅毛,真的真的很舒服!
可一想到父君,他又不禁手下一顿,望着一脸懵懂的妹妹轻叹了一声,摸摸她头顶一撮呆毛。
小毛团子讨好了半日没见哥哥再给喂点心,十分失望,她气哼哼在滚滚手指上咬了一口,自己蹿上桌案飞快从盘子里叼了一块糕就跑远了。
凤九看着小家伙圆滚滚的背影往寝殿去了,知她又要去陪东华。
近来她在寝殿做了窝,什么好东西都要叼给父君看,就算父君未醒没人跟她说话,自己一个人嘤嘤嘤的也玩得不亦乐乎。这可不,连吃块糕都非要到父君身边去。
凤九不由摇了摇头,微嗔道:“这孩子!”
今日又到了折颜来给东华诊脉的日子。凤九算算时辰差不多,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太晨宫门前就转来折颜穿粉着绿的身影。
老凤凰摇着一柄折扇,好似在桃林漫步,见了凤九招呼道:“九丫头,你四叔让我给你捎了好酒!”他晃晃手中的玉壶,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不由问道,“做了什么这么香?今日有口福了!”
滚滚过来见礼,折颜一看又问:“小的呢?”
“去陪她父君了,这会儿多半是在寝殿!”凤九笑着回答,那笑容却如春日之雪美得十分脆弱,方昙花一现便旋即敛了回去,勾着的唇角逐渐平缓,带着些失落与惆怅。
折颜晓得她又在担心东华,出言安慰道:“丫头,当日墨渊、白止与我合力为东华稳住伤势,他既没有羽化,情况应不会再糟,只是这神识、经脉、心伤都需好好调养,不可操之过急。有我等在,总不会这么容易让他走的!”
凤九缓缓点点头。
她仍然记得那日在一阵心悸中仓皇醒来,还不及为自己渡完上神劫而惊喜,便见到一身鲜血的东华颓然倒下,她几乎以为噩梦又要开始。
她抱住他,呼唤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十三天倒泄的星河似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她的心,网在收紧,她的心也疼至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们俩总是走得这么艰难?岁月静好,于他们竟连想一想都是奢望。
倏忽三十载,迅疾如流光。
表面上看来,青丘女君、太晨帝后白凤九自升上神以来,更为稳重大气,帝君闭门休养期间,操持一十三天诸务有条不紊,照顾一双儿女头头是道,堪为六界表率。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日怀着虔诚与期待醒来,指望榻上躺着的人能从毫无生气的玉雕重新变回她温柔强大的夫君,然而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他仍旧心跳微弱、冰冷如昔,这使她十分沮丧。若不是折颜与她再三保证东华的确在好转中,她几乎要以为他这是要离自己而去了。
可她仍很纠结,既想他早日醒来,又恐他过早醒来影响伤势恢复,她不愿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让东华一再冒险,即便她知道他总是会做这样让人恼恨又心疼的事。
正说着,折颜突然抚掌笑道:“哎哟,这是哪个小坏蛋?”
凤九回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到赤金色的一团四爪奋起跳上桌案,小嘴一伸又从盘子里拖了块糕准备逃走。她一把拎住小家伙的后脖颈,笑骂道:“又不是不让你吃,吃多了肚子疼,这般偷偷摸摸做什么!”
小毛团嘴里叼着糕不好说话,又被娘亲拎了后颈皮,四只小爪子在半空中一阵徒劳地乱蹬,知道跑不掉才终于卸了力。她一双乌溜溜眼珠咕噜噜乱转,却似有话要讲。
凤九从她嘴里拔出块无忧糕,假作生气道:“怎么又不听话啦!”
“嘤嘤嘤,嘤嘤嘤嘤!”小毛团鼓着小圆脸分辩。
“狡辩!不是自己吃,那是给谁吃?”凤九点点毛团的小鼻子。
“嘤嘤嘤嘤!”小家伙瞪着澄澈的眸子抱着娘亲的手指撒娇。
“又胡说,父君没醒,怎么吃你的糕!”凤九在小毛团的屁股上轻轻打了下,惩罚她的不老实。
“嘤嘤,嘤嘤!”小毛团不服气地扭着身子,要从娘亲手里挣扎出来。
凤九听得一愣,小家伙说父君醒了?醒了!她还未从女儿的话中醒过神来。倒是小狐狸趁她一个不注意,又一口叼回自己挑的糕,从她手中蹿了出去。
在场的两人都听到了小毛团的话,折颜奇道:“东华真醒了?”三人急忙往寝殿方向来。凤九匆忙间脚有些发软,她扶了一把墙才让自己稳住了身形。
寝殿内燃着白檀香,幽幽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这总让凤九想起初来太晨宫时,她扮作小仙娥躲在暗处偷看东华读书的场景。他在那头静静翻书,眉目疏淡,恬静安然,端的是清风明月,一派高洁。那时她想,哪怕他从来不知道有自己这么个人,能够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一颦一笑也是好的,他们曾经那样近过便够了。谁能想到自己与他还有后来的这许多故事!
凤九揣着一颗惴惴的心进来,胸中鼓荡得厉害,可一室静谧并无分别。三人交换了下眼神,都有些失望,但也不能因此怪小毛团,她毕竟还小,弄错了也是有的。
她又往前走近了几步。
小家伙已经叼着糕跳到榻上,先把糕放在父君胸口,想叫父君起来吃。后来约莫觉得胸口到嘴巴还是有段距离,父君许是够不着,便索性将糕叼到他嘴边,舔舔父君的脸颊,还自顾自欢快地嘤嘤叫了两声。
凤九看着那块无忧糕在东华衣衫上一路留下印子,几块碎屑窸窸窣窣掉在锦被上,糕上还有两处显而易见的口水印,不由被女儿逗乐了:“小家伙,父君可不喜欢这么邋遢,再说你把糕堆在父君脸上,该把他闷着了!”
她伸手去取那块糕,又想着给东华清理衣衫上的糕点碎屑,却不想对上一双微睁的眸子,睫羽轻扬,星光半掩。她惊得手一抖,那块糕不偏不倚落在毛团子脑袋上,毛团子嘤地叫了声,甩着脑袋后退,一步踩在榻上人的胸口,换来“嘶”的一声轻呼。
“东,东华!”凤九立时扑到枕边,待到确认他确然睁眼醒来,搂着自家夫君的肩膀喜极而泣,“你终于,终于醒了!”
“父君!”滚滚十分激动地上前呼喊。
小毛团子也挤到父君颈边,凑趣地嘤嘤叫。
折颜亦十分惊讶,不过作为医者他倒是最清醒的一个,他咳嗽一声,打断一家老小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上前道:“我算着还有些时日,你怎的这时就醒了!”
东华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就此醒来。
片刻前他尚在思索如何突破此处的屏障回归,不想周遭却有了变化。柔和的白光本是一派宁和,此时渐渐起了涟漪,光影如水波荡漾,被无形的风卷起了波浪,动静越来越大,让他有些眼晕。
上方突然出现了一片金光,如云如雾,似烟似霞。金光中,他听得一个和煦厚重的女声:“时乖运蹇,情义弥坚;夫妻同心,破劫立新。啄饮相系,福惠连理;但许佳愿,助君以归。”
金光缓缓下降,又化为无数道光束投向他的眉心,一时间识海里光芒大作,每道光的进入都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黑暗中无数光点的应和,一团团、一片片此起彼伏、交相辉映。原本晦暗凝滞的识海终于挣脱了压制的束缚,展露了浩淼的真容。
神识得到滋养,此前隔绝五感的壁垒突然一松。许是东华想要回归的心志过于强烈,以至于他尚未从当下的状况中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被什么大力一扯,急速脱离了笼罩多日的白光,骤然跌落到一具躯体中,不仅头昏眼花,痛感也同时到来。
他皱眉重新习惯了一番心头隐约刺痛与手脚冰凉麻木的感觉,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狐狸。
赤金色的毛团正在投入地啃一块糕,小脸圆圆,两颊鼓鼓,身后的九条小尾巴还在惬意地抖动。小家伙正想甩头来个空中接糕,为享用美食做个帅气的收尾,一抬头发现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最后一口糕顿时失了准头,啪的掉在了榻上。
她原地愣了一会儿,歪头嘤了一声,迟疑地走上两步,凑上来打量了一番,大而水润的眼眸中闪出了惊喜,终于嘤嘤嘤叫着在东华脸上蹭了蹭,欢快地转了两圈。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跳下了榻往殿外跑去。不过转眼,圆滚滚的小团子又风风火火跑回来,三两步蹦到榻上叼起刚刚落下的糕一口吞了,方才飞快地蹿了出去。
东华看得一喜:原来这就是小团子,真是只漂亮的小狐狸!这贪嘴护食的样子,确是得了她娘亲的真传!
他知小团子出去必然会惊动其他人,倒也不急。只是到底是神识将将回归,免不了有些不适,便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果然,再睁眼时便见到了小白和滚滚。
至于折颜,他一时半会儿并不想搭理。
这没眼力见的家伙,人家阖家团聚,他个老凤凰戳在那儿搅和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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