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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沁芳华(廿六)


九重天众仙俱是欢腾一片,此时方醒觉,自己竟是亲眼目睹了一场前无古人的上神雷劫。

        今日从妖族大军来犯,到东华帝君净化战场浊息,再到凤九女君祭出上古秘术击杀姬蘅,还有此时的帝君抗雷劫、帝后升上神,桩桩件件都惊心动魄。

        一众小仙直看得呼吸急促、气血上涌、心肝乱颤、神思震荡,早先只从挂在墙上的神仙图里识得的上古尊神东华帝君,竟然是如此豪气干云、风华绝代,而印象中软萌娇美的帝后白凤九原来也如此勇毅担当、大义凛然,心生崇敬之时又不得不赞叹一声,真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造!

        青丘众人更是得了众仙的一致恭贺,如此年幼的上神真是闻所未闻,虽说有帝君的功劳,可青丘也长了脸不是!白止、白奕、白真等俱是与有荣焉。

        东华此时方有余暇回身看已飞升上神的小狐狸,他见凤九虽仍静静躺着,神色却舒缓许多。他抚上凤九光洁的额头,几根发丝调皮地缠着他的指尖,额间的凤羽花印记明艳依旧,轮廓还隐隐泛着金光。

        他以神识细细查探,发现凤九神魂有力、仙泽深厚,便是之前缺损的狐尾也已补全,这飞升上神的好处确实不少,不由心下也是一喜。

        还待再探,识海骤然滚过一阵刺痛,约莫是方才消耗大了些,他倒也不在意。此前迫于凤九的伤势,不得已在战场上取了神魂,才引出以身抗玄雷一事,如今也该带她回太晨宫去了。

        想到此,东华俯身抱起凤九便没了踪影。

        墨渊、折颜等知道他的去向,倒也不急。唯独重霖一言不发,紧紧跟上,不明就里的众仙们不免感叹,不愧是太晨宫的能吏干将,随时随地紧跟帝君步伐。

        离开一十三天不过一日,可再回到一十三天,东华却觉恍若隔世,特别是此时怀中还抱着伤势大好的凤九,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如何不叫他开颜!

        只是他太过欣喜于凤九的无恙,大概忘了此前自己因何要闭关调息。才把凤九置于寝殿榻上,方抬起身便觉眼前一黑,要不是重霖赶到从后扶住,倒要撞翻了榻边的桌案。

        “帝君?!”重霖惊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东华闭眼忍过了一阵晕眩,拍拍他扶着的手说:“不妨事。”他转身看看榻上的凤九,喃喃说了句,“再等等……”

        墨渊与折颜正好进来,见他们已将凤九安置好,折颜十分自觉地上前替凤九诊脉,他看东华还站在一边,顺嘴问了句:“你要不要紧?不然我先替九丫头诊过脉再替你瞧!”

        东华抬手净了身上的血污,坚持道:“先看小白!此事稍后再说。”

        墨渊见东华脸色发白、唇色发紫,知他今日损耗颇大,此时是不放心凤九才硬扛着,并不如所见的那般风光,便拉他去外间稍息,待折颜诊完脉再来告知。

        白止白奕白真等已在外间坐定,自有人上前奉茶。

        众人今日心情跌宕,到此总算可以稍定。折颜也算体谅众人,不过稍顷已先探了大概,便遣人前来报喜,说凤九已无大碍,只待苏醒。他自己则在寝殿中又留了一刻,细细研究凤九的脉案。

        在座诸人顿时心头一松:凤九甫升上神,神魂归位,狐尾补全,不日即将苏醒,这着实是个好消息。数月来笼罩众人头顶的乌云终于一扫而空,青丘众人无不喜出望外。

        白止更是笑着对东华说:“这下帝君也可安心了,此前为着九丫头受伤一事,帝君操劳至今,今日九丫头飞升上神,全赖帝君庇护。我见帝君近来清减不少,正该让折颜为你好好调养一番,待九丫头醒来正好团聚。”

        其余众人言笑晏晏,纷纷应和。

        谁知东华却眉眼微垂,低头不语。一旁侍立的重霖偷偷打量他,神色焦虑不安。

        白止与白奕对视一眼,疑心他还在担心凤九,想想这些时日来他们夫妻也是不易,千回百折,艰难险阻,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欲出言宽慰一二。

        出乎众人意料的,东华突然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往外走,只是往日里或气定神闲、或端方合度,今日这步伐却看着不甚稳健。还未及走到殿门口,他颀长的背影陡然一僵,踉跄了两步,按着胸口便往一边倒去。

        “帝君——”一直紧张盯着他的重霖先冲了过去一把搀住。

        白止和白奕不知发生了什么,墨渊却是想到方才东华的脸色,疾步上前查看。

        待到近前,他们才知情况不对。

        东华一张脸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额间铺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修长的手指此时紧紧攥住心口,眉目颤抖,牙关紧咬,呼吸急促,衣襟上已蜿蜒滴落了一大滩血迹,口中却还在连连吐出血来。

        “东华?”墨渊抓住他一只手掌,只觉触手间冷若寒冰,不由一惊。

        他见重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问道:“你家帝君可是有什么状况?”

        今日有多长,重霖的担忧便有多深,旁人不知东华这几月是怎么过的,他知道;旁人不知帝君举重若轻背后的伤痕累累,他知道。他知道帝君与帝后令人艳羡的深情之后是常人难以承载的重任,他亦知道帝君从来只会选择一条牺牲自己成全大多数的路。

        然而这次,他不知帝君为何要隐瞒自己的伤势,虽不得不听命,却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此时听得墨渊问起,他一腔忧愁终于找到了出口,声音都带着哭腔:“帝君自两月前回到太晨宫便一直身体不豫,却又不肯看诊,也不让我告知旁人。今日他又是与姬蘅争斗,又是替帝后挡天雷,恐怕早就不支……”

        白止已去把折颜拉了过来。折颜见东华这样子也是大吃一惊,他原想先稳住凤九,东华虽取了元神又受了天雷,瞧他方才的精神尚可,又执意要先看顾凤九,便想以他的修为再等一刻应不致如何,因此就大意了。他怎么就忘了这家伙一贯是能忍的性子,此刻这般只怕是已忍到极致。

        他一边给东华把脉,一边心惊于其神识的虚耗、经脉的混乱。看来不止是最近,只怕是在青丘时的伤就没养好,后来这人又自作主张地以自己的识海养凤九的神魂,消耗大不说,还得时时操心仙妖大战,怪不得近来清减了这么多。

        他又细细诊了一回,发现心脉处有些异常。见东华捂着胸口,猜想大约是心口所受之伤未愈,今日心情激荡引发旧疾,便立时替他扎了两针。

        可今日东华是注定要砸他招牌了,本应立竿见影的医术,到了这里全无效果,东华依旧疼得身体都蜷缩起来,口中鲜血已将半幅衣衫浸染上了赤金色,这阵势把在场诸人都吓得不浅。

        连墨渊和白止在内,有一个算一个,便是自洪荒一路走来,他们何曾见过东华帝君如此示弱,这得是多大的痛苦才能让他这样毫不掩饰虚弱。

        殿外忽然传来几名宫娥的惊呼,众人抬头,方见恒常白昼的一十三天突然转了黑夜,漫天星子缀满了沉沉夜幕。只是,星子闪烁的光亦十分昏沉,有几颗正在慢慢偏移,于夜空中划出淡淡的彗尾。

        墨渊和白止一见,心生惶急,这是有天象预警,东华的情况十分危急。

        “帝君!”重霖扶着东华痛呼,连日来的焦躁使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仿佛又看到了彼时帝君开星光结界迎战缈落时九天星辰坠落的场景。

        东华已经疼得有些恍惚,即便当年剖半心做琉璃戒时好似也没有如此难熬。

        那时只是心头残缺的钝痛,兼之有太多要操心的事,缈落、浊息、秋水毒、妙义慧明境还有避于凡世的小白,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顾忌疼痛,忍一忍也便过去了,那时他最想的还是再见见小白。

        可此时的痛是一种有生命的痛,说不清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什么力道体现。近来大约是时间快到了,每次都折磨得他九死一生。

        这磨人的小东西。

        但他又无比庆幸当初那个决定,虽则冒了莫大的风险,做了折颜又要破口大骂的事,可是如果不这样,小白醒来定是要伤心的。

        那是小白和他的孩子,亦是他想要穷尽一生保护的人,虽说彼时是为了小白的安危不得不做出抉择,可要让他亲手处置自己的孩子,他又怎能不痛苦挣扎?

        犹记得那个清晨,在折颜到来之前,他本已硬了心肠准备动手,但就在最后一刻,小家伙眷恋地蹭着他的手指撒娇时,他便怎么也下不去这手。作为父亲,他没有早日发现加诸于孩子娘亲身上的阴谋已是不该,如今竟还要亲手将这个懵懂的生命扼死,他觉得自己大约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低头看到胸口衣衫上渗出的血,他想到了一件事。日间他把赤金血喂给小白,折颜曾骂他:“赤金血能净化邪祟不假,可九丫头这情况,除非你把她整个人浸里头,试问你能有多少血?”

        那时他便灵机一动,小白或者不行,但是还未足月的孩子也许可以。既是因为邪祟入母体伤了胎儿,他便用能净化邪祟的赤金血来使其复原,加之是仙胎,其实用仙力温养亦是一途。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佛经有云,芥子纳须弥,他就在心头的伤口上施了法术,辟出一芥子空间来存这小东西。行动之间,赤金血便能日日冲刷仙胎,为其驱除邪祟,恢复康健。

        但到底是在心口要害,几月来因伤口久久不愈,他三天两头便要受些痛楚,而大战将届,这事不好让别人知道,他就一力瞒了下来。所幸,连日来小家伙的情况确实在好转,近来变得精神了不少,倒是闹他闹得厉害。

        今日颇多事端,想是自己法术用得狠了,小家伙也感到了不适,加之时日将近,便有些等不及。

        只是这心口的疼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又兼之正遏了血脉之要,使得他吐血连连,止都止不住。

        东华连呼吸都觉困难,他努力睁大眼睛,一十三天天幕上的万千星子仿佛正在缓缓转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星光汇聚成晕染的一团,将他一点点吸入其中。

        他视线有些模糊,头晕得厉害。

        墨渊见他眸色黯淡,急得连连叫折颜想办法,折颜也有些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开始。

        “折颜……”东华的声音传来,微弱却很坚定,“你把……取出来!”

        “什么?”折颜一愣,他没明白东华的意思。

        “你把……咳咳……”东华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费力地抬手一招,苍何剑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知他交代了苍何什么,苍何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很是纠结不愿。

        东华声音喑哑:“来吧,快些!”

        苍何抖了几抖,终于动了,剑尖慢慢抬起,直指东华,朝他胸口处迅疾一挑,随着一道伤口出现,一大蓬鲜血涌出,瞬间将衣衫浸了个透,小小一团光从他胸口飘了出来。

        东华觉得心口冰凉一片,痛到麻木,他昏昏沉沉,思绪有些飘散。

        想及当日小白在凡世生下滚滚时是不是也曾这般疼过?那时自己不在她身边,小白一定很难过。

        想及今日本想等小白醒来再做打算,谁知小家伙这般心急,他还来不及跟小白说上话。

        想及多日未见滚滚,他答应滚滚的宝剑还未炼制,滚滚该失望了。

        又想及这才出来的小家伙他尚未来得及看过,不知是像凤九多一些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神生漫长,有时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神生又很莫测,风云突变,天地大劫,也许顷刻就是生离死别。因为没有来世,逝去便是逝去了。可他并不想就此分别,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好多话没有说。

        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听到小白的声音,她在叫自己……

        小白——

        东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阖眼倒了下去。

        殿中众人被这变故震在当场,良久方才找回了声音:

        “东华——”

        “帝君——”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内殿奔出来,是方才清醒的凤九。她一下扑到近前,颤抖着双手抱住浑身是血的东华。

        “东华!东华——”

        可惜,并无回应。

        斑驳的血迹沾染上了三千银丝,也在凤九的衣衫上绽开点点赤金。

        那小小的光团停在东华垂落的手边,光芒褪尽,显出一只赤金色的小狐狸,九条小小的尾巴团在一起,甚至连眼睛都未睁开。似乎因为失去了护佑的温暖,小家伙正不舒服地颤抖着,发出幼弱的嘤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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