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枕上书之沧海月明 > 第6章 在人间(三)

第6章 在人间(三)


连宋和司命见东华呕血俱是大惊,上前将他扶住。谁知东华拧着眉咬牙吐出一句:“……妙义慧明境……”身子往前一倒就失去了意识。殿内顿时一阵大乱。

        东华昏了大半日方才醒来。

        心头仍坠得有些难受,他皱了皱眉,感觉一只手捏了帕子在给自己擦额上的冷汗。缓缓睁开眼,迎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正关切地注视自己:“父君,你终于醒了!我去告诉九九!”

        哒哒哒的脚步声跑出去,又带着另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一起进来。

        “帝君?你可算是醒了!真吓死我们了!”凤九清越的声音急促而焦虑,她疾步过来扶着想要坐起来的东华。

        东华握着凤九的手,也不接话,倒是对紧随而来的重霖吩咐道:“去请墨渊、折颜、夜华和连宋明日到太晨宫来,我有事和他们商议!”

        重霖愣了愣,领命而去。

        凤九看看他还微微有些泛紫的唇色,不满道:“帝君,你才呕了血,不好好休息,又要做什么?”她见东华抚摩着她的手并不瞧她,正了正神色说,“东华,你可是又有什么事瞒我?”

        东华不想竟被她看出端倪,心中一叹,小白果然是历练了。他本就没打算瞒她,只是尚无定论的东西,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凤九拉到怀中,亲了亲她的额角说:“小白,我没想瞒你,只是这事说来话长,又还需讨论个章程出来,说了怕你着急。你既问了,我且告诉你,是关于妙义慧明境……”

        他将妙义慧明境的来龙去脉择紧要的与凤九说了,但到底隐去了梦中出现缈落的一节,只说自己感应到了妙义慧明境的变动。他知道凤九对缈落有些心结,不欲她无端恐慌。

        凤九果然有些紧张:“帝君,你可有什么危险?我只希望你但凡有什么计划得让我知道!”

        第二日,墨渊等前来,一听说竟是为了妙义慧明境,神色均是一凝。

        妙义慧明境如若是轻易便可造就,当初又何须东华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世界?如若轻易便可调伏,这漫长岁月里又何须东华帝君一趟趟耗费修为亲力亲为?

        正因为它的存在,将维持天地宁和之事分了三个步骤,六界生出浊息、妙义慧明境吸纳浊息、东华帝君净化浊息,只是与生出浊息这一环相比,后两个环节均系于一人,这平衡委实有些脆弱,东华能以一己之力维持数万年实属不易。

        如此,众人需思虑的就有两个问题:一者,妙义慧明境是否要尽毁?无论是不是尽毁,它已存了浊息,这些浊息势必需要净化,却又只能由东华来净化,可以东华此时的修为恐怕是再羽化一次都不足以净化的;二者,此后六界的三毒浊息怎么办?倘使不管,只怕缈落都不止生出一个来;倘使管,谁来管?怎么管?

        这两个问题无论哪个都绕不开东华去,要他管,那是再逼他死一回;可要他不管,东华这性子怎么可能?该怎么办,众人不好说、不愿说、也不能说。

        也因此,胶着了数日,仍没有个好结果。

        凤九日日关心他们商量的结果,却也怕知道结果。可见东华每日焦心伤神,原本归来后就清癯,如今更是清减了几分,她愈加心疼不已。除了饮食起居上的照顾,她也只能让滚滚来给东华消遣一二。

        这日里,东华陪着滚滚在书房习字。

        滚滚跟着阿离已经上了五十年天宫的学塾,天赋上头他是尽够的,九九总说他是随了父君的伶俐,因此功课大多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他仍愿意把功课拿到父君这里,背一段新学的文章给他听,拿先生划了大大的圈的阵法图给他看,以及翻一页颇为冗长的佛理请他释义。

        每到此时,父君就会坐正了身子将他搂到怀里,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开功课簿子,含着笑夸赞他,又用低沉悦耳的声音逐字逐句为他解说。有时父君又会让他不用太信书,说书上讲的与事实并不尽符,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说学习学的是道理而不是文字,太过拘泥反倒失了真义。

        父君的怀抱十分宽厚踏实;父君的手掌虽带着些凉意却可靠有力;父君的头发和他的一个颜色,但更长更亮;父君的目光悠远而深沉,却对他满含着疼惜。父君还偷偷给他做过几个小玩意,只不让九九知道,算是他俩的小秘密。

        滚滚虽然从未曾说过,但他很喜欢他的父君,跟喜欢娘亲一样喜欢,虽然这个父君晚来了五百年。

        前几日父君呕血昏倒,滚滚很是心急,他与父君才不过见了百年,这百年里虽有了些欢乐时光,但又哪里够!他还想等父君身子大好一起去外面玩耍,他想父君带着他和九九一起去放风筝、去逛集市、去郊游踏青,像凡世里其他童子家一样。他还有一个埋在心底里的愿望,希望父君教他修习剑术,将来成为跟父君一样的大英雄。是以,不用娘亲提醒,近日里他格外注意父君的一举一动。

        此时,滚滚见父君一直在出神,手指无意识地点着眉心,知他定是思虑过盛有些不适,便跳到父君身后,举了两只小手为他揉捏额角。

        软软的小手虽力道不足,但手上的暖意仿佛随着动作渗透到了肌肤里、汇入到骨血中,东华觉得心中十分熨帖。

        他听得滚滚问:“父君,头疼好些了吗?父君在忧心什么?滚滚能帮上忙吗?”

        东华不由展颜一笑,儿子这是在关心自己呢!

        他抓住滚滚的小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前,点了点滚滚的小鼻子:“滚滚知道替父君分忧,父君很高兴,不过,大人的事还是让大人来操心吧!”

        “是关于妙义……妙义慧明境吗?”滚滚歪着脑袋努力回想着。

        东华十分讶异:“你如何得知?”

        “有一日路过书房不小心听到的……”滚滚不好意思说其实是自己在意父君,特地去听了壁角,他继续问道,“父君,什么是三毒浊息?”

        许是这阵子每日思虑又少有排解,东华突然有了谈兴,他鬼使神差地和滚滚聊起了这个话题。

        “三毒乃是指贪、嗔、痴。自若木之门开启,人族入了三千大世界十数亿凡世,凡人因凡情而种孽根,数百年便在为数众多的凡世积了不少贪爱、嗔怪、愚痴这三毒凝成的浊息。受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发、生灵涂炭。”(见唐七原著)

        “三毒是只有人族才有吗?”

        “倒也不是。六界五族居于这四海六合八荒,皆有贪爱、嗔怪、愚痴弥生,然人族最为弱小,也最易受其扰,因此三毒滋长尤为迅猛,以致延祸各界。

        “那三毒要如何化解呢?”

        “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也因此,父君当年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世界,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这便是妙义慧明境的由来。”

        “什么是贪嗔痴呢?贪嗔痴就是坏的吗?”

        “于外五欲染爱名贪,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名嗔,于诸理事迷暗为性名痴……”

        ……

        东华耐心地跟滚滚解释这一切。滚滚的问题有时虽然角度清奇,但以一个孩子片刻间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

        颇为奇妙的是,与滚滚说了一番话,自己倒平心静气下来,他想起了当年造妙义慧明境时的自己,想起了更早时与洪荒众神大杀四方的自己,更想起了早年里父神对自己说的话:“东华,你心无旁骛,道心坚定,杀伐果决,当断则断,能成事且能成大事,然刚则易折,慧极必伤,若有朝一日出现那个让你动摇决定的存在则何如?”

        则何如?

        东华望着窗外宫墙上繁密的菩提往生淡淡地笑了,其实他始终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果然是动摇了!但以前能做的决定,此时未必不能做,不过需多算计一分罢了。

        “父君,你又要去净化浊息吗?”滚滚扯了扯东华的衣角,皱着一张小脸问。

        东华看着眼前这个温软的奶团子样的小仙童,这是他和小白的孩子,他把滚滚珍之重之地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没有回答。

        次日墨渊等人再来,东华气定神闲地说了他的决定:他预备先探一探妙义慧明境的状况,再想办法净化下浊息,其他人倒是可以找找有无替代妙义慧明境承受浊息之物。

        墨渊先就不同意:“东华,你如今的状况,如何净化浊息?”

        折颜更是直言:“你这是找死!”

        夜华与连宋虽未说话却也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东华慢条斯理地说:“我何曾说过去送死?不过倒是要跟你们借些修为……”

        几人商议了一番,计划是这么定下来了,可能不能成谁也说不准。

        东华头疼的却是如何说服他家小帝后。

        他与诸人商议事毕,刚回到寝殿,便见凤九背对着他坐着,手中一方帕子绞得纷乱,知她定是听说了什么。

        “小白……”他方开口便被凤九打断。

        “帝君可是又要去妙义慧明境净化浊息?敢问帝君,伤可养好了?神魂可稳妥了?修为可恢复了?”

        凤九连着四问步步紧逼,倒叫东华难以回答:“小白……”

        “凤九知道,帝君乃是九天尊神,身负重任,妙义慧明境关乎六界生死,从大义上凤九拦不得你,也不能拦你;可你是凤九的夫君,从私心上凤九不想你去,帝君身子未愈便要去赴险,你让我和滚滚……”说着说着,她自己倒说不下去了。

        东华走上几步,坐到凤九面前,从她手中抽出帕子来给她擦滚落的泪珠,不想却是越擦越多。凤九“哇”的一声扑到东华怀里,紧紧搂着他哭诉:“你又要去!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放心!”

        三千青丝带着馥郁的香气如一只皮毛华丽的小兽覆在他的胸口,又像一张网兜住了他的心。他捧着她的脸颊,手指穿过她的发落在幼细的后颈上:“小白,今日我与墨渊他们已商量了个法子,这不是便来告诉你了!”他用指尖揩去她脸上的泪水,“此事本就与我有关,躲是躲不过的,时机上总是越早越好……小白,这次我会好好打算!”

        “帝君每次都说好好打算,就是唯独不为自己好好打算!这次说什么我都要跟去,不管什么情况我都要与你在一处!”凤九挽了东华的臂膀坚持,“我是你的帝后呀,帝君,不要推开我!”

        东华看着她目中流露的坚定,点了点头:“好。”

        探察妙义慧明境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办法左不过两种:一是将浊息引出,但引出的浊息不得回返,为免散逸出去危害六界,需造境之人及时施法净化,否则极易生变;二是进入境中,但只有造境人方能自由进出,其他人是不得门道的,只进去之后是个什么情状却又难料。然比较两厢,于造境之人来说,总还是后者消耗更小些,至少净化不了浊息还能抽身而退。

        东华便宜行事的机变不会少,众人不放心的只是进入境中万一遇到什么事他修为尚未恢复,恐有损伤。念及此,少不得把那计划略微地改一改,先渡了几分修为给东华。

        择一日,众人聚在太晨宫,静候东华探察妙义慧明境的消息。

        凤九那日见东华确比之前精神许多,又兼自己再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随他同往,不得不放了行。她抓着东华的手掌想了千言万语到底也没有说出口,倒是东华临出门前挠挠她的下巴说:“在家乖乖等我!”让凤九想起了梵音谷中的时光,不由地顺势蹭了蹭他的手。

        妙义慧明境既是东华造来储那三毒浊息的小世界,除了空间密闭之外,内里并无雕琢,也无需山川草木等生灵点缀,即便有,此时也早已看不出面目。因着此前补缀调伏、击退化相、净化浊息俱是在妙义慧明境之外,这倒成了自造境以来他自己第一次踏足这里。

        从迈入的第一步,气氛便为之一变。太晨宫中的宁和典雅瞬间被隔在了千里之外,凝缩为视野尽头的一个光点,又急速熄灭。周围漆黑一团,潮汐般翻涌而来又回旋而去的浊息带起阵阵阴寒,贴着他的身侧,黏着他的衣衫。黑暗中有似慨似叹的声息,因其喑哑,总让人想起蛇的阴冷。他抓了颗夜明珠来照明,谁知荧光竟不能穿透这黑暗,即便施了照明术,亦只能照出方圆十数丈,却与梦中极为相似。

        东华随着照明的光球飘然向前,周遭始终是一片黑暗,倒是那光球能照出的范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显见得是越往里浊息越加浓厚了。他又施术查看,一探之下心中却是一沉:妙义慧明境中浊息所漫者十之七八,尤以居中的三四成最为厚重,浊息已致粘稠,如有实质;有两处关键的崩塌之所,一处已被浊息漫过一半,只不知是刚到崩塌处还是已有浊息外泄所致。

        一路走来,虽尚未见缈落重生的踪迹,但浊息吸纳的速度属实太快,距离自己上次净化不过六百来年竟已满了大半,而妙义慧明境崩塌之后本就没有补缀,如此还能支撑多久倒成了变数。

        有那么一阵,东华怀疑自己当初造境的决定是否错了,浊息聚拢的速度愈快,缈落重生的速度也就愈快,而浊息越多妙义慧明境崩塌的可能愈大,自己被此中纠葛牵扯的精力愈多。如此以往,这妙义慧明境,竟是要成为自己替自己设的劫吗?他心头涌上这么个疑问,但随即又否定,彼时形势所迫,确容不得自己从容选择。再说事已至此,追悔无益。

        此时却有一个决定需要做:本来查探后再做计较的净化恐怕等不得了,趁着缈落尚未出现,应给她来一招釜底抽薪,将那浊息去了五六成,也好让形势缓得一缓。

        利落人做利落事。东华当即趋至妙义慧明境的中心处,因身处境内,重法是使不得了,万一加重了崩塌更是大事,于是他仍旧结出一团银芒,引了佛铃花来净化。

        东华自知伤势未愈,借人修为总归力有不逮,凤九又多有交代,他亦不想食言,倒是算着余力来施的法。初时,尚算顺利,没有缈落搅扰净化浊息仅是费些修为,又是之前行过数次的法术,佛铃花无声飘落,沾上浊息即现神光,在厚重处消融、弥散,境中暗沉似稀薄了几分,眼见得去了三四成。他心中有些畅快,毕竟这百年来少有如此松快筋骨的时候,久不动弹的老神仙找到几分昔日的感觉。

        只是东华到底少算了自己半心这一环。半心之损本就不易恢复,加之近日忧思颇重,不日前才发了病,正当脆弱的时候,此时虽只化去三四成浊息,背地里使的却是较康健时数倍的力,一来二去半心便有些受不住。

        是以,他正欲稍提法力再消解一二成浊息,心头猛的一阵刺痛,呼吸随之一滞,幸得他反应迅速,凝了心神隐忍,手中法术才不致被打断而功亏一篑。只这半心今日像跟他作对,跳得一时急一时缓,他只觉心头血也似随了这紧紧慢慢的潮水涌起又褪去,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及至忍到五分浊息消去已是极限,他不及收势便昏了过去。

        耳边有一片水声。“哗啦啦——”像是有人在划水。

        “那是什么?”有个小孩子的声音在问。

        “父君——”

        像是滚滚。

        不知过了多久,同样的刺痛又将东华从迷蒙中唤醒了过来。他捂着心口急喘了一阵,暗叹如今真是不顶事了。低头见衣服前襟处沾了好一片赤金的印迹,也幸亏只有自己一人,不致让人烦忧。想着凤九还在等自己,他坐起身勉力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才起步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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