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计议
皓月当空,月凉如水。
夜风拂动裙摆,在半空中飘荡出优雅的弧度。
楚景玄视线从虞瑶的裙摆逐渐上移,重新落在她半隐在夜色里的侧脸上。
听她当真将话说出口,刹那有些许酸涩失落,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终究她要对他说出这些话。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至今未能有叙旧的机会。
今夜过后,更难有了。
临到如是一刻,楚景玄心中不舍,不想与她的这一夜草草结束。
却不得不直视他们之间的局面。
“我若带走他,你怎么办?”沉默过许久,楚景玄问。
虞瑶转过脸,语调也是平静温和的,同他仔细分说自己的想法。
“霍雪桐那时出现在灵河县,其实见过昭儿了。不过那个时候运气好,没叫她瞧清楚正脸,倘若瞧见,她会发现昭儿同陛下生得极像,会猜出昭儿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她是如此,换作旁的故人也是如此。一旦有什么意外,凭我是无法保护好昭儿的。”
“这些日子看在眼里,看得出来陛下喜欢昭儿,待昭儿极好。”
“故而陛下若想带昭儿回去,我也不必太为此担心。”
“虽然不舍,但作为昭儿的娘亲,不能不为他多多考虑,也不能不为他考虑得长远。倘若陛下无意带昭儿回去,倒无大碍,我也正好早一点儿另做打算。”
一番话令楚景玄此前猜想得到印证。
的确是为让他和昭儿拉近关系,方才允他和昭儿接触。
楚景玄安静听罢,只问:“瑶瑶,那你呢?”
虞瑶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楚景玄掩下心底的寥落,勉强扯了下嘴角,又问:“那我呢?”
虞瑶默一默道:“陛下也会过得很好。”
“可是自从你离开我身边起,我没有一日是好过的。”楚景玄声音低了点,几分幽怨意味。本不想说这些令虞瑶不快的事情,却按捺不住说出口,只得又添上一句,“瑶瑶,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虞瑶轻倚着秋千绳,须臾摇头否认。
也不见得不想,但一时想得起来的唯有多年不曾去为她们娘亲扫墓,难以寻见其他的理由。
在离开灵河县重新安顿下来之前,虞瑶没有回京计划。
只能从长计议了。
楚景玄心下难受,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竭力维持着温和的语调:“昭儿年纪尚小,离不得你身边。强行带他回京,他定然难以适应,想见你也见不到的滋味不好受。我膝下只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往后不会再有别的,他不会沦落须得与人争权夺利的地步。”
“因而还是让他暂且留在你身边。”
停顿几息时间,他问,“往后有什么打算?”
听着楚景玄这些话,见他语调始终平和,不是从前一言不合发怒的模样,虞瑶免不了心生恍惚。
却很快回神,温声回答说:“过些日子我们会离开这里。”
楚景玄问:“要去何处?”
虞瑶抬眸看他一眼,他慢慢道,“不管去哪儿,让祁寒川跟随保护你们。”
“祁将军乃是朝廷栋梁。”虞瑶说,“让他这样一直这样负责跟随保护我们,未免大材小用。”
楚景玄问:“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虞瑶听言也不好坚持,以免叫楚景玄认为祁寒川失职。
她微抿了一下唇:“祁将军做得很好。”
不觉间同楚景玄将话说到此处,而想说的不止昭儿的事情,虞瑶暗自理一理思绪,重又开口:“陛下既不准备带昭儿回去,我会继续照顾好他。他日若陛下改变心思,再谴人来与我商量便是。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实不宜这般长期在外逗留,往后实在无须如此亲力亲为。”
这话说得很委婉,话里的意思却不难懂。
她在说,让他往后不必再寻她。
楚景玄对虞瑶想说的这些话是有心理准备的。
尽管如此,当亲耳听见,依旧呼吸一滞,愁闷、懊悔、苦涩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将他湮没。
垂在身侧的手又一次紧握成拳,手指被捏得咯咯作响。
他几乎控制不住心底悲戚,想问她一问她为何不愿意与他重新开始。
但显然这是他的执念,是他自己放不下。问了又如何?即便问出口也不是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复,甚至当他问出口之后,他们之间这份表面的平静会被撕破。
他知道,她而今想要什么。
她想要平静的、不被打扰的生活,想远离纷纷扰扰,他能给,亦是尚且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
楚景玄仰头看一看头顶的圆月,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
他单单回虞瑶一个字:“好。”
虞瑶不曾想过会这么顺利,她一双眸子望向楚景玄,借着月光辨认他面上表情,未从他眉眼窥见不满的端倪。虽不知他为何答应得如此轻松,但她知道他答应下来,便不会出尔反尔为难于她。
“谢谢你。”
从秋千上下来,虞瑶立在楚景玄面前,微微仰头去看他,轻声道,“陛下也要保重身体。”
楚景玄望入虞瑶的双眸,眼底流露温柔意味。
他嘴角微弯,仍是那样一个字,回应她带着关切之语:“好。”
“碧珠和瑞王明日启程回阙州城。”虞瑶问,“陛下哪一日启程回京?”
楚景玄凝视着虞瑶,放软语气:“我想送一送你们。”
“灵河县尚有许多琐事未打点清楚,陛下留下恐怕耽误许多功夫,毕竟出来得太久,该早些回去才是。荣王之事,不是得陛下回去主持大局么?”虞瑶和和气气与楚景玄分析情况,劝说他早日回京城,“左右有祁将军在,陛下也可以放心。”
楚景玄便没办法坚持。
他不觉沉默,虞瑶迟迟等不来他的那声“好”,垂眸道:“我有些乏,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原本虞瑶不想选在中秋同楚景玄提这些。
只楚景玄主动问起,既瞒不住,便顺水推舟同他说了。
他不提旧事、不谈旧情,虞瑶也没有主动提起,目下同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以为足够。
多看楚景玄两眼,见他无意聊别的,当下转身往廊下去,准备回房休息。
楚景玄目光追随着虞瑶的身影。
他痴痴看着,深深意识到自己将又一次失去,心中一阵钝痛,终是按捺不住,几步追上去,从后面将她抱住。
骤然被揽进一个温暖怀抱,虞瑶的身形顿住。
继而觉出楚景玄的手臂用力箍住她,哪怕她没有挣扎。
贪恋轻嗅虞瑶发间清香,楚景玄低下头,感觉着怀中温软的身子,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在她耳边痴怔道:“瑶瑶,我不想和你分开,可是我应该怎么留住你?在你心里有我的时候,我却伤害了你,我怎么会那么糊涂,连我们两个人是两情相悦都不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虞瑶听出他语声里藏着的悲苦之意,一时任由他抱住她,始终没有挣扎。
她侧眸,低声说:“已经过去了。”
几个字说得楚景玄心中愈发悲恸,他微闭上眼,艰涩问:“这些日子我有没有叫你厌烦?”
“没有。”虞瑶轻轻摇头。
楚景玄喟叹,语气轻松了些:“那便好,这样往后倘若你偶尔想起我,至少不会全是一些不好的回忆。”他偏头,在虞瑶发间落下一个温柔的轻吻,松开手臂退开两步,像恢复理智,“去睡吧。”
虞瑶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去看他。
知他心中有所执念,心有不忍,温声说:“当年以为妹妹出事,我也不该迁怒责怪陛下。”
“是我那时不能接受妹妹出事。”
“当时说过些难听的话,论起来,是我对不住陛下。”
“虽然和陛下有缘无份,但回想过往,那些恋慕着陛下的日子不令我感到后悔。只是不幸欠缺些机缘,叫我们都在那几年的时间里吃尽苦头。如今过得这许多年,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陛下才高识远,通达谙练,一定也可以。”
一声一声温柔话语落在耳中,楚景玄听得眼热,愈发不舍。
最后不过嘴角微弯,轻轻颔首:“好。”
虞瑶迟疑了下,仍劝上两句:“陛下贵为天子,与常人有所不同。”
“后位一直空悬也不是正经。”
余下的话,到底没有多言。
只要让他知道她不介怀这些事便足够了。
楚景玄晓得虞瑶所说不假,她当真不在意他另立新后。
可她温温柔柔对他道出这样的话,于他而言,不啻于另一种意义上的惩罚。
为何不在意?
自是她没有要他那份感情的意思,才能轻松劝说他开始新生活。
“同样的错不能一犯再犯。”楚景玄徐徐回复,“瑶瑶,在忘记你之前,我不会这么做。”
又说,“那些大臣也不能怎么逼着我立后,别担心。”
静默数息,他道:“从前你不考虑再嫁之事,大约是怕我有一日找到你,连累无辜。往后不必再有这种顾虑,只要那个人对你好,只要你幸福快乐,我……其实没资格阻拦,也没资格为难你们。”
话音落下以后,楚景玄沉默了。
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些话,可仍旧佯作大度说出口。
不仅楚景玄意外,虞瑶更为此讶然。
这些话,令她更进一步认识到楚景玄的转变……放在从前,他怎么可能会说出这些话?
虞瑶一时间眼眶微热,点一点头快步走向廊下,回了房间。
她靠着房门,手捂住心口的位置,忆起那些在今日彻底终结的少女心事,没忍住落下泪来。
被留在院子里的楚景玄再难强撑。
怕自己反悔,为难于她,他不敢在这个地方多留,失魂落魄地离开。
翌日。
虞瑶收到消息,去城门口送沈碧珠和楚辰远回阙州城。
沈碧珠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一看憔悴的面容和眼下的乌青,小声问:“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
虞瑶勉强一笑:“是有点儿。”
沈碧珠抬手摸了下她的脸:“那你别送了,快些回去,好生歇着。”
虞瑶道:“不碍事。”
沈碧珠便未多劝,只说:“我和王爷先回阙州城了。”
“你们快些打点好灵河县的事,早些过来,我们在王府等着你们。”
虞瑶微笑颔首:“一定。”
沈碧珠拉一拉她的手,多说得几句话,同她道别,随之被楚辰远扶上马车,先一步乘马车离去。
而自中秋那夜过去,楚景玄没有再出现。
流萤和虞敏看在眼里有些稀奇,毕竟她们见识过皇帝对虞瑶的殷勤小意。
却不便多问。
尤其见虞瑶一切如常,唯有压下疑问,为离开灵河县而忙碌着。
在决定离开灵河县的最初,虞瑶想过将酒楼让渡给之前在酒楼帮工的阿福继续打理。但思想来去,担心有人嫉恨,最终放弃这个想法,张贴出酒楼转让的告示。
出事之前的两年多,这间酒楼生意一直很不错,位置也好。
一转让,很快有买主上门。
虞瑶挨个接触过,选中一个感觉诚意最足、出手相对阔绰些的签下契书。
之后他们拿一个个箱笼开始收拾起东西。
宁宁和昭儿帮不上忙,两个人日日结伴在院子里玩闹。
收拾东西期间也翻找出他们的那两把小木剑,看见小木剑的他们终于记起许久不露面的楚景玄。
两个小孩儿在楚景玄的耳提面命下记住这两把小木剑乃他所做。
尤其宁宁年龄稍长,能记事,牵着昭儿哒哒哒跑去缠虞瑶,一本正经问:“娘,他怎么都不来陪我们玩了?”
虞瑶微怔,又瞧见他们手里的小木剑,反应过来宁宁口中的人是楚景玄。
她只蹲下身扶着宁宁的胳膊问:“他是谁?”
宁宁指一指小木剑:“是他呀。”
反而旁边的昭儿拿手中小木剑戳一戳地面,咕哝一句:“是爹爹。”
虞瑶捕捉到他口中这一声,诧异望过去。
宁宁也仿佛被点醒,点着头连声附和道:“对,是爹爹!”
虞瑶好半晌说不出话。
她知道楚景玄多希望听见他们这一声“爹爹”,但现下只怕是听不见了。
往后一段时日能听见的希望也不太大……
小孩子忘性大,即使有机会再见,恐怕也不记得楚景玄这个人。
虞瑶暗暗叹一口气,没有多言,哄着宁宁和昭儿去玩。
而他们也的确很快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
虞敏恰巧听见虞瑶同宁宁、昭儿的这一番对话,她本便奇怪楚景玄为何中秋过后再未出现。
但见祁寒川一直在,不由寻个机会问祁寒川:“陛下离开灵河县了么?”
祁寒川给出肯定答复。
虞敏拧了下眉,又想自己姐姐的态度,猜想是两个人把话说开。
“祁将军,那你呢?”默一默,虞敏问。
祁寒川道:“陛下命我留下来继续保护娘娘、大皇子以及诸位的安全。”
虞敏问:“所以你会和我们一起去阙州城?”
“是。”祁寒川颔首。
虞敏也点一点头。
从祁寒川口中得知这样的答复,她心里生出安定之感,当下回去房间里继续收拾东西。
如是又过得约莫两日。
虞瑶收到一封信,一封来自霍雪桐的信。
霍雪桐在信上提到自己已改嫁。
除此之外,又谈及另外一桩隐秘之事,牵扯到从前在宫里的事。
直至新婚之夜,霍雪桐懵懂之中发现……
她竟一直是处子之身。
信中未细说因由同样不方便细说。
然而足以令虞瑶记起楚景玄曾经同她说过的一些话,与中秋夜他说“同样的错不能一犯再犯”。
虞瑶捏着那封信失神许久。
她由衷感觉到一种似来自于命运的捉弄。
亦倍感无奈。
对于楚景玄这些行径更无从评断。
因为过去横插在他们之间的虞太后和虞家,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以致她和楚景玄生出许许多多的误会。纵然有一日这些误会得以解开,也早已物是人非。
当年的那一句“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干干净些的心”,该有多刺痛他?
她从未曾想过,即使以为她不爱他,他也……
可知晓真相又如何呢?
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当那些事从未发生。
留在记忆中的悲苦过往,又要到哪一日才能真正忘怀?
虞瑶思忖再三,给霍雪桐写了回信。
信中没有谈及旧事,只祝愿新婚燕尔的她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告知她,他们要离开,劝她往后不必写信来。
磨磨蹭蹭,虞瑶他们离开灵河县的时候,不觉马上要到九月了。
在祁寒川的护送之下,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捎上许多行李,去阙州城。
比起上一次去要多上许多东西。
路上难免走得慢,花费三日时间才顺利入城。
如同此前和沈碧珠约定好的那样,虞瑶提前让人捎信过来,因而在城门口他们便遇见沈碧珠派来迎接他们的人。而后一路去往瑞王府,又在府门口见到专程迎出来的沈碧珠,被热情招呼着入府去。
楚景玄坐在马背上,远远看着虞瑶的身影消失在瑞王府大门内。
他调转马头,朝城门外去,也离开阙州城,回京城了。
沈碧珠将虞瑶一行人迎入府中。
如虞瑶上次来阙州城那样,她专门安排一座院子,让虞瑶他们住下。
那院子足够宽敞,房间足够多,虞瑶、虞敏、流萤外加两个孩子宁宁和昭儿住着也不至于拥挤。
比起他们在灵河县的住处无疑更加典雅奢华。
庭院里栽种着不少的花木。
既有丹桂飘香,亦有拒霜木芙蓉,廊下则摆放着一排各色菊花盆栽,或紫或黄,或粉或红。
各个房间沈碧珠提前命人仔细打扫过,处处干净整洁。
她笑说:“你们安心住下,有什么不足,只管同我提出来,无须客气。”
待他们休息过一场,沈碧珠又引着虞瑶去见为他们挑选的丫鬟婆子并两个小厮。让众人见过虞瑶,她道:“既然住下来,这么一个院子,难免有要用人的地方,这些人便供你差谴。若不习惯,让他们没有吩咐不必到跟前便是。”
这意味着王府的体面。
虞瑶心下明白,即便已不习惯跟前有许多人伺候,也未拂沈碧珠的好意。
“碧珠,让你费心。”她笑着把人收下。
沈碧珠莞尔:“只要你安心住下,别想着往外搬我便不费心。”
晓得虞瑶一路奔波辛苦,略说得一会儿话,沈碧珠把虞瑶送回房间,一面命人准备热水一面道:“你先好生歇一歇,晚些我再吩咐人来请你们过去用膳。”
“不管怎么样得给你们接风洗尘才是。”
“我让厨房备下一桌丰盛的饭菜,也当……”
沈碧珠握住虞瑶的手:“既然做出选择,便当翻篇。”
“瑶瑶,向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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