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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祭山河


从村头走到村尾不到一里地,转眼间一行人就来到了付北堂的小院。这院子虽然不大,但也收拾地整洁素净。窗上贴着嫣红的纸花,檐下垒着高高的酒坛。

        任谁也想不到这毫不起眼的村屋里面住着的是七圣之一的付北堂。

        付北堂一进门,一只老黄狗就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付北堂从竹篓中翻出一块肉塞进黄狗的嘴里,也不管在场的其他人,自顾自开始烧火做饭。

        景澜与景凡见状,二人对视了一眼,乖觉地上前去帮忙。

        薛遥从老头的手里抢下了一碗自家酿的老黄酒,他也不喝,只是端着破碗倚在门框上,看着院中的鸡鸭打架。

        付北堂一回头就看见薛遥这幅无所事事的样子,顿时气打不到一处来。他双手插着老腰怒骂道:“姓薛的小子!这里面就属你最游手好闲!还不快滚过来!”

        “来了来了。”薛遥见付北堂动了气,这才慢悠悠地挪到灶台前,将手中的酒碗递到老头嘴边:“您喝点儿再骂,别渴着了。”

        付北堂忙着骂人的嘴被薛遥一碗酒堵了个正着,一时间更生气了。

        午饭后付北堂伸手一指,薛遥就随着他进了堂屋边上的一间偏房。老头反手将木门一关,将景澜和景凡拦在了门外。

        这间屋子不小,却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种杂物,大到老式的炼丹炉,小到哄小孩的竹喇叭,皆是应有尽有。

        薛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屋里的物件,还未来得及坐下就听付北堂道:“你小子不是人。”

        薛遥哑然失笑道:“付前辈,您这么说就过分了吧。”

        “哼,少在这里装傻充愣,你知道我的意思。”

        付北堂语毕,突然猝不及防地一掌拍向薛遥。薛遥不躲不闪,任凭老头枯瘦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心脉之上。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薛遥笑着问道:“看出什么了吗?前辈。”

        付北堂脸色一凛,瞬间撤了掌。他后退了一步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喃喃自语道:“四合印和…关山玉?”

        “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付北堂抬起头,眼中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玩笑之色。

        “上辈子是谁已经不重要,这辈子不过是一个无名鬼修。”薛遥在一堆杂物中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找出张圆凳坐下,他抬头望向依旧站在原地的付北堂,道:“付前辈,这四合印您可有办法?”

        付北堂这才回过神,往后一跃便坐在了一只五斗柜上:“四合印老夫无法可解,你等着死吧。”

        薛遥低头嗤笑了一声,语气之中不无嘲讽:“区区四合印都奈何不了,我瞧您这七圣也不过如此。”

        付北堂活到这个岁数,自然不吃激将法这一套。他满不在乎地冷哼了一声,道:“小子,有话就直说。”

        薛遥这才站起来到付北堂面前,俯身行了个大礼:“恳请前辈出手,将关山玉从我的心脉之中取出。”

        付北堂一愣,忍不住露出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上下打量着薛遥。过了好一会儿,老头才说道:“你应该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还活着吧?”

        薛遥老老实实地说:“知道。”

        因为关山玉聚灵,殷婆婆当年以玉为载体与将其与心脉相融,这才成功地将薛遥的魂魄稳定在新的躯体中。

        薛遥此番为了四合印一事遍访大能,虽尚未寻得四合印的解法,却意外得知了一件与关山玉有关的事。

        薛遥的魂魄以关山玉为基在心脉中温养了数十年,如今早已与肉身融合。此时若是将玉取出,已不会伤及性命。只是九州上下能做得到这件事的人,薛遥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且大多已不在人世。

        而付北堂就是其中的一位。

        付北堂接着说道:“眼下你身中四合印,若失了关山玉,待两印连结时,你应该也知道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薛遥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两个字:“知道。”

        尽管薛遥已经知道后果,付北堂还是忍不住继续往下说道:“阴阳两印讲究和谐与抗衡,你本就先天不足,若再没有关山玉为基,阴印将落于劣势。来日四合印启,阳印尚有一线生机,你必死无疑。”

        阴印死,阳印生。观照庵的了静师太早就告诉过他这个道理。薛遥并未放弃寻找破解之法,但他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万一真的到了最后一步...到时把关山玉留给林晋桓,也算没有辱没这上古神器。

        “这便是我要取出关山玉的原因之一。”薛遥看向付北堂,接着说道:“相信付前辈一定有取玉之法。”

        “这四海之内,确实只有我能做到。”付北堂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缓和了下来,言语中隐隐还带上了劝慰之意:“但你还年轻,天赋极高,又有关山玉加持。倘若此番顺利渡过四合印这一劫,道途将无可限量。”

        薛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前辈谬赞。”

        “就算你破了四合印侥幸活了下来,关山玉离体之后,你的六魂七魄与肉身将不再完整契合。”付北堂才不管谬不谬赞,继续说道:“老夫虽能平安化解,但你的修为将止步于此,日后再难有突破。只怕你此生难有建树,亦无缘大乘。”

        付北堂顿了顿,问薛遥:“尽管如此,你亦无悔?”

        古往今来,修为到达化臻之境的修士不计可数,结局却不尽相同,能够跻身大乘的仍是少数。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成败就在短短一瞬。

        “上辈子我虽然会点功夫,但到底是个凡人,对得道成仙的心思也就淡些。”薛遥继续道:“况且我志不在此,于我而言远有更重要的事。”

        “我当年选择避世不出,正是因为仙门之人已失道心。”说着付北堂看向薛遥:“没想到你这鬼道小子倒是豁达。”

        薛遥上前搀住老头,将他领到自己方才收拾出来的圆凳上坐定:“那前辈决定帮还是不帮?”

        付北堂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你躺下。”

        景澜原以为以薛遥和付北堂这两位一对上就掐的脾性,这谈话应该不会持续很久,很快就会以二人打得鸡飞狗跳而结束。

        却没想到这门一关就是三天三夜。期间景凡数次想上前敲门,都被景澜拦下。

        直到第三天的傍晚,门终于从里面打开,薛遥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的面色虽不大好看,但看得出来精神还不错。

        景澜与景凡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薛遥摆手婉拒了二人的搀扶,转身对门内行了个大礼:“多谢付前辈出手相助。”

        “快滚。”门里传来付北堂不耐烦的声音:“回去告诉魏家那小子,老夫欠他们的人情已经还清了。”

        自三人从付北堂的住处离开后,景澜敏锐地察觉到薛遥骑马的速度慢了下来,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

        于是景澜开口问道:“公子,是否需要稍事休息?”

        “无事。”说着薛遥将木盒子抛给景澜:“这个东西你先收着,有机会帮我还给小和尚,顺便替我谢谢他。”

        景凡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向林晋桓汇报,思来想去决定开口试探道:“公子,这三天三夜你在做些什么啊?”

        薛遥信口胡说道:“请付前辈帮我治了一下头疼脑热。”

        薛遥的这个说法景澜他们自然是不信的,但也不好多问,于是景澜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往何处?”

        薛遥头也不回地说道:“回迦楼山。”

        景凡闻言一惊,不由得看向景澜,只见景澜脸上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这时薛遥猛地一拉缰绳,一路飞驰的马停下了脚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小算盘。”

        薛遥调转方向,马儿迈着小步踢踢踏踏地来到二人面前:“说说看,林晋桓让你俩一路上故意拖延我的时间,是想做什么?

        **

        林晋桓今日难得早早就出现在了六相宫,大殿中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宫人给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清晨增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

        又一队捧着灵器法宝的女子鱼贯而入。宫人们在忙碌些什么林晋桓并不关心,此刻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宝座上,认真看着手中的一封信。

        薛遥写信的风格同他本人一样让人恨得牙痒痒,每封信都只有寥寥数语,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只是林晋桓见薛遥在信中提到了落霞山之巅的云海意象万千,突然也很想亲自去看上一眼。

        最近秦柳霜那里传来了点好消息,四合印一事似是有了些头绪。

        眼看着殿门缓缓打开,延清从大殿外走了进来。延清方一进门便见林晋桓正盯着一张纸出神,他连忙屏退了随行的门人,独自迈进了大殿。

        延清小心地来到林晋桓座前低声说道:“门主,时辰已到。”

        林晋桓的目光这才从信上抬起,他随手将信纸折好放入自己的怀中,站起身道:“那便走吧。”

        秦柳霜今日一早便来到莲息堂,他原以为自己赶了趟早,未曾想堂内早已是人山人海。

        在众人的颔首致意中,秦柳霜步入人群。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九天门的大祭。巫医谷向来亦正亦邪,秦柳霜虽为医者,却将善恶生死看得十分淡薄。他泰然自若地混迹在这满场的狂热信徒中,内心异常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残忍的好奇。

        就在这时,山呼海啸的唱诺之声突然在四周响起。秦柳霜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绵延数十丈的仪仗队到达莲息堂外。

        一只手拨开了金蚕丝织成的纱帘,帘后露出了林晋桓的脸。林晋桓屏退了欲上前搀扶的门人,独自步下了车辇。

        一时间堂内的祝颂之声犹如冲天般鼎沸,在这澎湃的声浪中林晋桓踏着万道霞光朝莲息堂走来,在场每个人的眼中不由地都流露出憧憬与渴望。他们无比坚信金光中的这个人能带领着他们获得至高无上的神力。

        出乎秦柳霜意料之外的是,林晋桓面对此情此景,没有表现出丝毫动容。他抬手挥止了众人的山呼万岁,面对门人的顶礼膜拜,他没有说话,亦也没有祝祷,只是在万千殷切目光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了高台。

        延清送林晋桓至高台下便止住了脚步,仰头目送林晋桓步上石阶。无论曾经经历过多少不甘与挣扎,他的这个师弟最终还是走踏上了世世代代先人走过的路。

        世人都道九天门祸稔恶积,这之中的是非曲折,早以没有辩白的意义。

        越发激昂的祝颂声让延清回过神,他连忙拉回心绪,带领着众人一同跪伏在林晋桓脚下。

        林晋桓今日身着一件黑色绣金衮服,头戴黄金十二旒冕,高台上的罡风将他的衣袍吹得上下翻飞。林晋桓仰着头站在离神像最近的地方,在七邪的注视下如降世的天神般不可一世。

        幼年的林晋桓站在台下仰望着林朝时,心中多是失望与不解。如今他终于心甘情愿地站上了同样的位置。

        林晋桓低下头,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虔诚的门人身上,又毫无波澜地扫过了跪在大堂中央的三千祭品。三千开云寺人身着白衣,无知无觉地跪在地上。他们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一眼望去不似真人。

        林晋桓抬头看向了高高在上的七方邪神。

        不知道是什么景象逗乐了林晋桓,他垂下眼眸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罡风拂开了他眼前的玉旒,他的眼中看不出丝毫对七方邪神的崇拜与敬意。

        只听林晋桓开口道了声:“起。”

        与祖辈不同的是林晋桓没有准备任何献祭仪式。他抬手从虚空中凭空抓出了一本帛书,与此同时,一道紫光利落地划破了他的手掌。

        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帛书之上,古老的帛书上泛起一片淡淡的光。厚重的钟声在众人的脑海中骤然响起,那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遗音,又像是地底的呐喊。

        献祭开始了。

        看着眼前不断蹿起的火苗,延清悬着的半颗心逐渐落地。祭祀前的这段日子里他总是惴惴不安,总是担心林晋桓临时反悔,好在现在开弓已无回头箭。

        不管林晋桓的真实想法是如何,眼下事已成定局。延清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他只愿不负师父的遗命,替林晋桓守好九天门这一亩三分地。

        来自地底的业火照亮了所有人的脸,许是受七邪魔气的影响,在火光的映衬下,人们的眼神越发狂热,仿佛要将堂中那三千人活活撕碎。

        不久之后地面上便出现了第一条裂纹,那是通往地狱的深渊。当深渊张口吞噬掉信徒进献的祭品,祭祀就将结束。九天门将在七方邪神的庇护下走上下一个辉煌的十五年。

        法力滔天,呼风唤雨,万世不朽,这是多么诱人的字眼。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就在延清心中大石落地之时,堂中原本毫无知觉的开云寺人,突然齐齐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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