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入屠苏
薛遥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虚空中的一点。
他背上的薄汗还未散去,掌心热意仍在。窗外淅淅沥沥,像是下起了雨。
这场冬雨来得不合时宜。
薛遥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但还是牵动了伤口。他龇牙咧嘴地伸手捡起散落在四处的衣裳,随意地披在身上。
“我知道你没睡着。”薛遥望着身侧无声无息地人影道。
黑暗中林晋桓睁开了眼,却没有出声。
薛遥利索地披上衣服,说道:“我回去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便缠上了薛遥的手腕,再次强硬地将他按倒在榻上,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躯体贴了上来,灼人的体温细细密密地将他包围。
“怎么,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无法忍受吗。”平缓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薛遥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林晋桓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睡吧。”
那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让人一时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错觉。
夜里薛遥被强烈的魔气惊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林晋桓圈在怀里。
此时的林晋桓正紧闭的眼睛,眉毛痛苦地蹙起,周身散发着微弱的紫气。薛遥伸手探进林晋桓的内府,发现他体内虽毫无内力,但一股强烈的魔气隐隐有爆发之势。
“林晋桓。”薛遥挣开林晋桓的手脚,低声喊了他两声,但林晋桓毫无反应。
薛遥马上意识到林晋桓不是简单的做噩梦,而是同之前在官桥村的那夜一样,他此刻正在承受着某种强大魔气反嗜。薛遥一时没有别的方法,只得翻身坐起,向林晋桓的体内源源不断地输入灵力。
好在没过多久,那险些暴走的魔气就在薛遥的手中平复了下来。薛遥回忆了一下前因后果,很快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林朝将关山玉给林晋桓,一定是为了镇压他身上的魔气。只是之前林晋桓被收押在石牢的时候,是薛遥亲自替他处理伤口更换衣物,并没见到关山玉的踪影。
对林晋桓而言如果重要的灵器,怎会突然不知所踪。
薛遥想着又看了眼林晋桓,今夜他体内爆发的魔气比之前强上去多,长此以往必会有所损害。想要彻底控制住他的魔气,还是得找到关山玉。
第二天一早林晋桓刚睁开眼,他就听见薛遥问他:“关山玉去哪儿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林晋桓想着,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衣服。
一夜荒唐后的第一个清晨,二人之间没有丝毫旖丽的气氛。薛遥衣冠楚楚地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要混账几分。
“想知道?”林晋桓来到薛遥面前,俯下\/身轻佻地捏起薛遥的下巴。他眼神露骨地将薛遥上下打量了一圈,恶意地说道:“待何时薛少使的表现让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
“少给老子来这套。”薛遥一把拍掉林晋桓的手:“爱说不说。”
***
竹林境境内的雪已经下了半个多月,丝毫不见停歇的意思。一支乌羽箭穿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正中百丈之外的靶心。
殷庭站在廊下,在箭离弦的瞬间,她就将手中的弓抛给静候在一旁的萧瑜。
竹林境的冬天真是太漫长了些。
殷庭从侍女手上接过大氅,随手往肩上一披,问道:“你说林晋桓没死?”
“正是。”萧瑜小心翼翼地将弓收好,继续说道:“九天门的余孽早已在暗中集结,他们与朝廷必定还有一战。”
“朝廷就是这般无用,总是端着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永远不晓得什么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殷庭迈步往前厅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道:“合适的时候给他们扇扇风,让他们打得再热闹些。”
萧瑜往前一步,来到殷婆婆身侧问道:“我们当如何行事?”
“不需要做什么,让迦楼山上的人盯紧着些,关键时刻推林晋桓一把。”
殷庭说着停下了脚步,她仰头望着漫天飞雪,说道:“这薛遥死有余辜,林晋桓嘛,早该下去和林朝哥哥一家团聚了。”
***
明日就是除夕,肖沛一早带着一班下属来到薛遥的书斋述职。一干武将连茶都喝了两轮了,左等右等不见薛遥的踪影。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肖沛首先坐不住了,他起身去了薛遥的卧房。
辰时已过,薛遥的房间依旧大门紧闭。肖沛同薛遥没大没小惯了,也没有多想,大剌剌地推门而入。
怎料还没迈进房内半步,肖沛就被一股强大的内力扫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姓薛的你!”这一下摔得肖沛龇牙咧嘴。
未等肖沛上前理论,房门就在他眼前闭上,任凭肖沛在门外将门板锤得震天响,这门也不再打开。
过了好一会儿薛遥才衣冠楚楚地从门里出来,肖沛探头往门内望去,却被薛遥闪身挡住了视线。
“瞎张望啥。”薛遥负着手往前走去:“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肖沛想起了这个把月来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抬头打量了一眼薛遥的脸颊脖颈,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忍不住露出了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薛遥察觉到了肖沛的异常,坦荡地说道:“是,事情就是你想象中的那般龌龊。”
肖沛被薛遥的话惊得一个激灵,半晌之后才回过味来,随即怒骂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
肖沛尤不解气,当场又给了薛遥一拳。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知道那狼崽子脑袋里在琢磨什么吗你,就敢给人办了?”
虽然肖沛的理解和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但薛遥只是轻咳了一声,不便解释。
除夕这天除了雪下得格外大,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薛遥在花厅中摆了几桌酒席,玄武骑中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
一帮糙汉子聚在一起,重头戏无外乎就是喝酒。薛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一副随时准备尿遁的样子。玄武骑的将士们自然不能如他的意,大伙儿一个挨着一个轮番上前敬酒。
肖沛早就醉得不知东西南北,他手脚并用地缠着薛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车轱辘的醉话:“年后我真的不想走,我一走你一个人可怎么办。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落不得好下场…”
启旻的谕旨已经送达,命肖沛年后带驻扎在迦楼山上的玄武骑前往江东平乱,迦楼山由朱雀骑接管。
朱雀骑原隶属于李韫,李韫因谋反一事倒台后,朱雀骑已由启旻收回亲自管辖。将薛遥置于朱雀骑中,往后要怎么拿捏,全凭启旻的心意了。
“他这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肖沛已经醉晕了头,嘴上开始大不敬起来。
薛遥哭笑不得,随手拿过一个八宝丸子堵住肖沛的嘴,笑骂道:“大过年的您能说点吉利的吗。”
肖沛的嘴被薛遥堵得说不出话,只能趴在桌上,嚎得伤心欲绝。
难得过年,薛遥便由得众人放肆一回。他让人将早已醉得人事不省的肖沛带回房休息,又吩咐小将照顾好满屋子的酒鬼,自己则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花厅。
薛遥在清心堂中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几圈,最后来到林晋桓的门前。时辰已经不早了了,林晋桓的屋里还亮着灯。
薛遥刚在门外站定,尚未来得及敲门,房门便从里面打开。薛遥毫无准备地抬眼望去,只见林晋桓站在门内垂眼望着他。
远处是除夕夜的喧闹,不知是谁在雪地里点起了烟火,又不知是谁醉意朦胧中摔碎了酒坛。碎碎平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薛遥越发觉得林晋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孤寂离索。
让人忍不住想拥他入怀。
薛遥并没有这么做,他适时地扬起一抹笑容,望着林晋桓笑道:“新年吉祥。”说着薛遥从怀里掏出一只大红包塞到林晋桓的手中,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拿着拿着,人人有份,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啦。”
不知是醉意的晕染,还是雪光的映照,今夜薛遥的眉眼显得格外眼温柔。
林晋桓盯着手中的红包一言不发,侧身让薛遥进了房门。
薛遥眼尖,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摆着一盅醒酒汤。他明知故问道:“是给我的?”
林晋桓欲盖弥彰地反驳道:“我自己喝不行吗?”
薛遥笑了笑,没有揭穿林晋桓。
只是到最后谁也没喝成这醒酒汤。二人没聊上两句就阴阳怪气地争锋相对起来,最后又抱着滚到了床上。
今夜的薛遥格外热情,他坐在上方,低头细细描摹着林晋桓的脸。
情到深处时,薛遥的表情满是隐忍,眼神却十分清醒。他突然开口问道:“林晋桓,我今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现在就杀了我。”
一滴水落在林晋桓的眼皮上,他知道那只是从薛遥额头上淌下的汗。
林晋桓握紧了薛遥的腰,心无端跟着抽痛了起来。尽管如此,他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个恶意的微笑。林晋桓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为什么要现在杀了你,还有比这么羞辱你,折磨你,作践你,更让人欲罢不能的事吗。”
林晋桓抬手温柔地抹掉薛遥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我想看看,少使大人为了达成目的,愿意做到哪一步。”
“随便你怎么想。”薛遥懒得争辩,他附身贴上林晋桓的唇,含糊地说道:“不要怪我没过你机会,我怕往后,我就不舍这条命了。”
两人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胡闹到后半夜,入睡前薛遥睡眼朦胧地同林晋桓提起明晚想一起下山看灯。林晋桓原打算一口回绝,但看到薛遥困迷糊了的脸,话到嘴边又应允了下来。
第二天林晋桓一早醒来,薛遥早就不见了踪影。傍晚时分林晋桓来到二人约定的地点时,候在那里的却是沈照璧。
沈照璧见到林晋桓走来,连忙解释道:“京中突发急事,一大早他就行先下山回京去了…”沈照璧偷偷打量着林晋桓的表情,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只得小声说道:“临走前他交代我陪你下山去逛逛,山下兴泰镇的灯会可是……”
“那就走吧。”林晋桓没等沈照璧把话说完,便率先往山下走去。
林晋桓本就对看灯的兴致不高,眼下更是兴意阑珊。但他念及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同延清等人见上一面,便还是决定同沈照璧一同下山一趟。
据晋仪所说,九天门在镇子里的暗桩已然恢复,此刻他下山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延清耳中。只要找个机会甩掉沈照璧,就能与九天门的旧部汇合。
如今林晋桓的内力已经全然恢复,九天门的势力也已在各方部署完毕,晋仪早已带人渗透进了枢密院,薛遥与小皇帝的矛盾一触即发。如此看来,他已没有留在迦楼山上的必要了。
林晋桓大可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迦楼山,静候合适的时机,重返九天门。
路边孩童嬉闹的笑声打断了林晋桓的思绪,今夜的兴泰镇果真热闹非凡,灯海绵延数十里,各式各样的花灯玲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林晋桓心不在焉地混迹在人群中,一路走马观花走走停停。若不是他身后跟着一小队凶神恶煞的黑衣男子,看着倒像是哪家的小公子出游。
往来人潮汹涌,再上林晋桓刻意为之,不消多时,林晋桓便如愿同随行的黑衣人走散,身边只余下一个武功平平的沈照璧。
沈照璧见二人同玄武骑的将士走失,心里一阵慌乱。她不敢冒险单独带着林晋桓行动,决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其他人前来汇合。
沈照璧小心地提议道:“难得下山一次,我们不如到前方的酒楼歇歇脚,早就听闻这家店的桑落酒堪称一绝。”
林晋桓望了眼不远处迎风飘扬的彩旗,欣然应允。
二人随着人群进了酒楼,林晋桓刚在窗前桌子旁坐定,小二就端上了一壶酒。沈照璧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殷勤的小二,便起身关紧门窗。
林晋桓抬眼打量了一眼沈照璧,见她神色异常,于是问道:“你有话同我说?”
沈照璧站在门边侧耳聆听了片刻,在确定周遭无人偷听之后,这才回到林晋桓面前。她一把抓住林晋桓的手腕,着急地说道:“来不及解释太多了,你快走吧。”
这话确实出乎林晋桓的意料,他装出听不懂的样子,皱眉望着沈照璧。
沈照璧索性不再和林晋桓解释,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匆匆忙忙地解了林晋桓手上的抱缚石环:“钥匙是我从薛遥那里偷出来的,他没有发现。今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不走以后就难了。”
沈照璧语毕,林晋桓手上的抱缚石环应声而落。沈照璧望着林晋桓说道:“快走吧,晚了玄武骑的人就找来了。”
林晋桓见状不为所动,他神色如常地问沈照璧道:“你为何要做这些。”
“因为…”沈照璧吐出两个字后,突然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除夕那天夜里薛遥同她说过的话。
“你带他下山之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放他离开。”
“不,不用说是我的意思。”
“从前我待他不好,常常骗他,不但利用他,还害他父母同门。”
“从今往后我会保他万事无忧,岁岁长宁。”
“其他的…我岂敢奢望。”
在林晋桓探究的眼神中,沈照璧回过神来。她欲盖弥彰地将桌上的酒一口闷了,说道:“自然是因为前一次霍清泉叛乱的时候,小门主您救了我一命。”
原来是因为这个,林晋桓笑道:“那便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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