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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独眠人


“林朝死了?”

        殷婆婆捻胭脂的手指一顿,挥手将桌上的铜镜妆匣全数扫落到地上,各种膏泽脂香珠翠珍宝散落满地,摔得粉碎。

        殷婆婆的身后跪了一地的侍女,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丫鬟此刻像一只落水的鹌鹑,伏着身子瑟瑟发抖。

        “林朝怎么会突然死了?”殷婆婆站起身来,一把撩起纱帘走到萧瑜面前,轻声问道:“他真的死了?”

        萧瑜一时拿不准殷婆婆的态度,只得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哈哈…”殷婆婆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她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轻快地笑道:“没想到他也有今天呀…”说着她又回到萧瑜面前,方才还喜眉笑眼的脸上瞬间如寒风过境。她阴沉着一张脸,沉声问萧瑜道:“是谁杀了他。”

        殷婆婆喜怒无常的模样让萧瑜倒竖了一身的汗毛,他战战兢兢地将迦楼山上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薛遥…薛遥…”殷婆婆低声念了几遍薛遥的名字,像是在呼唤情郎般温柔隽逸。殷婆婆眉眼含笑地说道:“林朝贱命一条,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轮不到旁人动手。”

        殷婆婆望向萧瑜道:“我不管这个薛遥是谁,我要他的命。”

        **

        薛遥一路披星戴月,终于在八月之前赶回迦楼山。最近枢密院在忙于清剿九天门散落在各地的分坛,这些坛主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忙得薛遥焦头烂额。

        此番他并没有离开迦楼山太久,但总觉得归心似箭。

        薛遥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清心堂,大老远就看见大门被各种大小礼箱围得水泄不通。肖沛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正站在一地的红绸中清点,像一个见钱眼开的老管家似的。

        “你回来了?”肖沛见薛遥进门,暂时停下手中的活来到薛遥面前。他将手中的礼单一把塞进薛遥手里,说道:“这是皇上派人给您送来的东西,请少使过目。”

        薛遥瞥了一眼手中的礼单,懒得细看。

        肖沛语重心长地劝薛遥道:“我瞧你见好就收,别和皇上犟。就你这狗脾气皇上不但留着你的小命,还担心您在这穷乡僻壤,吃穿不惯,特地派人送来这些东西。”

        “哪儿有这么多富贵病。”薛遥匆匆扫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问道:“他呢?”

        “谁?”肖沛掏了掏耳朵,明知故问道:“这迦楼山上数万人,少使大人说的是哪位?”

        “少跟我在这儿装蒜。”薛遥不耐烦地说道:“林晋桓呢。”

        “他那还能去哪儿。”肖沛对着薛遥翻了好大的一个白眼,说道:“不在书斋就是在琴室。”

        薛遥的心思早就飘得老远,他将手中的礼单塞回到肖沛手中,说道:“我先去看看他。”

        “等等。”肖沛一把拉住薛遥,说道:“宫里的来使还迦楼山,你不先去谢恩?”

        “着什么急。”薛遥挣开肖沛的手,像一阵风似的往书斋走去。

        “连皇上的来使都敢怠慢。”肖沛看了眼薛遥已经恢复光洁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我瞧你是恃宠而骄,好了伤疤忘了疼。”

        清心堂里只有一间书斋,二人已在这书斋中和谐相处了两月有余。薛遥处理公务时从不避讳林晋桓,林晋桓更是视薛遥于无物,自顾自在一旁安静地下棋读书。

        薛遥先是去了趟书斋,未曾想扑了个空。他又沿着庭院逛了一圈,直到来到琴室,一路上都没有看见林晋桓的身影。

        当薛遥敲响林晋桓房门却无人应答时,他那颗一路雀跃的归心瞬间冷却了下来,掌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是不是已经走了。薛遥望着紧闭的大门,有些茫然地想。

        好在薛遥此人向来不擅长多愁伤感,他又耐心地在门外等候了片刻,最后索性粗暴地推开了林晋桓的房门。

        “林晋桓你——”

        薛遥一进门就皱起了眉,房内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像是很久都没有打开过门窗。

        薛遥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看见林晋桓正合衣躺在床上。薛遥连忙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扶起。

        林晋桓的双眼紧闭,脸上泛着隐隐的紫气,任凭薛遥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

        正当薛遥指尖汇聚起一抹灵气正准备打向他的太阳穴的时候,林晋桓的眼皮动了动,紧接着便在他怀中幽幽转醒。

        “你怎么了?”薛遥问道。

        林晋桓从薛遥怀中坐起,抬手揉了揉脑袋,有些迷糊地说道:“不小心睡着了。”

        薛遥被林晋桓气笑了,他一把拉过林晋桓的手,两指探入他的脉门,说道:“糊弄谁呢。”

        林晋桓的内府虚无,脉息十分紊乱,这脉象虽不算正常,但也并无大碍。

        林晋桓将自己的手从薛遥手中抽出来,坐直身子与薛遥拉开一点距离,他将手腕举到薛遥眼前,说道:“不过是内力压制太久一时气息不顺罢了。”

        薛遥一见林晋桓手上的那对抱缚石环,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林晋桓确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总能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

        是我的错。薛遥在心里想,是我亲手杀了一个风光霁月的人。

        林晋桓的声音将薛遥的思绪拉回,薛遥听见林晋桓问他:“你受伤了?”

        薛遥此行遇到了碧水山庄的人,双方在回程的路上起了冲突,他后腰处确实受了点伤。但薛遥没顾得上处理,一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闻到了?”薛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问到。

        “嗯。”林晋桓有些难以忍受般皱了皱眉,离得更远了些,说道:“血腥气很重。”

        “真是狗鼻子。”薛遥佯怒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半新不旧的黑袍子,自觉确实埋汰了些。他自动忽略掉林晋桓言语中的嫌弃,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说道:“我先走了,你歇着吧。”

        薛遥走远后,林晋桓重新将门窗关好,回到榻上开始盘腿调息。他甫一闭上眼睛,一团紫气就迫不及待地从他的天灵盖上腾起。

        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内府中有一小股灵力开始流转,这一股若有若无的灵力是如此脆弱,如此珍贵,像是冰封了整个冬天之后的第一抹新芽。

        关于今日偶然昏迷的原因,林晋桓心里清楚得很,内力封禁太久一时气息不顺只是他随口搪塞薛遥的胡话。

        他从林朝处完整继承来的七邪之力随着他的炼化正在逐渐增强,不久之后便能完全为他所用。只因他气海过于虚浮,在修炼的时候身体难以承受,方才他就是在调息的过程中突然昏迷了过去。

        依照这个势头,要不了多长时间抱缚石环就对林晋桓不起作用了。

        晚膳过后薛遥和林晋桓一起待在书斋,薛遥在灯下处理着永远看不完的文书,林晋桓坐在窗下的矮榻上调香,二人互不干扰,只是时不时得低声交谈两句。

        薛遥本想同林晋桓说一些此行山下的趣闻,但念及此时林晋桓正困守在这山中,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便压下不提,只是挑了几件文书中的奇闻逸事说给林晋桓听。

        林晋桓一边制作香,一边随口对薛遥说的事品评两句,二人相处还算融洽。

        这期间肖沛进来了两次,这二人之间的氛围让他越发有些糊涂。林晋桓其人肖沛不甚了解,只是薛遥这冷心冷肺的东西,何时起竟会对人如此耐心。

        亥时一过林晋桓便先行回房,林晋桓走后薛遥派人将沈照璧找了过来。

        沈照璧到清心堂时薛遥正低着头奋笔疾书,他见沈照璧从门外进来,淡淡地交代道:“明日劳烦你把这些东西送去给林晋桓。”

        沈照璧的目光看向桌上的一堆东西,上好的虎丘茶,精制的斑管笔,时令的香橼,还有一些沈照璧说不出名堂的小物件。这些虽说不上是稀世珍宝,但可以看得出件件用心,应是薛遥此行从山下亲自带回来的。

        “还有架子上那一瓶丹药,你随便想个由头送去,别说是我给的。”薛遥交代道。

        沈照璧走上前去,调亮了薛遥案上的月灯。这段日子里沈照璧多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问薛遥道:“您为什么不自己去?”

        薛遥道:“我给的东西,只怕他不要。”

        “怎会。”沈照璧曾和林晋桓一路义诊,最近又负责林晋桓起居,很多事她看在眼里。于是沈照璧含蓄地说道:“他未必如你想的那般恨你。”

        薛遥已不愿多谈此事,他摆了摆手对沈照璧说道:“按我说的去办吧。”

        沈照璧走后,薛遥盯着桌上的文书出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在案前静坐了片刻,索性弃了笔,起身来到了窗前。

        书斋外是丛丛垂丝海棠,从这里望不见林晋桓的卧房,但薛遥总觉那间屋子里还亮着灯。

        也许是在与世无争的官桥村,也许是在草长莺飞的迦楼山,薛遥早就明白自己意惹情牵的是什么。

        无是非人间诗词中红豆玲珑,望断重山。这最是无用的雪月风花,以前不可细想,如今倒是想得明白,只是时至今日不提也罢。

        看清自己的心不难,承认很难。薛遥如今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念,只是早已枉然。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

        这数月来,林晋桓夜里噩梦不断。体内的七邪之力似乎给急于他锤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总是在睡梦中给他编织各种极致的梦境,或可怖,或凶残,或悲伤,时常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妄。

        刚开始的时候,林晋桓就算知道自己在睡梦中也会泪流不止,如今他早已适应了这些杀人诛心的梦境,只会在极度难过的时候忍不住蹙起眉头。

        今夜的梦比较特别。他梦见自己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时看见薛遥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今天这又是什么新花样,林晋桓漠然地想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薛遥。

        “我就是来看看你。”薛遥见他醒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月光下他的眼睛格外清亮。薛遥垂下眼眸轻声对他说道:“梦里都是假的,睡吧。”

        这双手的触感是如此真实,林晋桓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若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梦,薛遥的目光又怎么会如此温柔。

        林晋桓决定在梦中放任自己一次,他像抓住渡人脱离苦海的浮木一般,紧紧抓住薛遥正欲抽离的手。

        那双手没有离开,而是在黑暗中回握住了他。

        好梦只是一瞬,接下来纠缠着他的依旧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只是此刻他的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林晋桓睁开眼,他的身边果然空无一人。没过多久,沈照璧就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我瞧你最近眼下总有青黑,夜里睡得不好?”沈照璧接过林晋桓手里的书,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说道:“这是凝神的汤药,趁热喝。”

        林晋桓垂眼打量着矮几上的汤药,无动于衷。

        沈照璧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命人将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拿进来:“这是朝朝楼的姐妹给我稍到的小东西,我也用不上,索性都给你拿过来…怎么了?”

        “无事。”林晋桓移开视线,端起手边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后来的日子里,薛遥习惯处理公文到后半夜再回房休息,他总是在睡前去看一眼林晋桓。

        有时薛遥只是站在门外看上一眼就走,有时他会来到床前,陪着林晋桓度过一个又一个梦魇缠身的夜。

        此事薛遥不提,林晋桓就当作毫不知情,日子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过下去,让人误以为曾经带给彼此的苦痛和悸动,都可以随着时间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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