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噬魂螟
霍清泉轻松挣脱开了祁英的桎梏,款款站了起来。她先是旁若无人地在原地转悠了一圈,又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六相宫,最后才将目光落在林朝身上。
她眉眼含笑,目光流盼,似有深意。
霍清泉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神态间竟有豆蔻少女的天真浪漫。她仰头笑着对林朝说道:“林朝哥哥,好久不见。”
林朝望着霍清泉,半晌没有言语,片刻之后他才低声吐出几个字:“殷庭,是你。”
林朝此话一出,满场皆惊。没人想到眼前的霍清泉居然是竹林境的殷婆婆。
殷婆婆自然不可能亲自造访迦楼山,她在千里之外不知用了什么偏门手段让自己的神识上了霍清泉的身。
“林朝哥哥日理万机,难得还记得我。”殷婆婆揉了揉之前被林晋桓打伤的脖颈,似嗔似怨地对林朝说道:“林朝哥哥你很意外?你从我这里骗走关山玉的时候是不是从没想过此生还会与我相见?”
延清闻言,心里打了个突,他想到了这些年跟在林朝身边听过的一些传闻。传说林朝初入江湖时曾被妖女抢掠到西域囚禁了二十余载。当所有人都认定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全须全尾地回到了迦楼山,还带回了关山玉。
这般说来,这个传说中的西域妖女就是竹林境的殷婆婆。
这个结论让延清心里有些震惊。他默不作声地屏退了殿内众人,仅留下几位长老以备不时之需。
往事被人当众抖落出来,林朝却行若无事。他从容坦荡地对殷婆婆说道:“你没必要在此处颠倒是非黑白,当年的来龙去脉,你我心知肚明。”
殷庭挑起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越过林朝落在上首的秦楚绮身上。
看到秦楚绮的瞬间殷庭脸上的表情立即微妙起来,她笑着对秦楚绮说道:“原来这位就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巫医谷圣女秦楚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怪不得林朝哥哥宁愿与我装疯卖傻虚与委蛇那么多年,也要想尽办法回到你身边。”
秦楚绮的脸上看不出端倪,她端坐在上首,微微朝殷庭点了点头,毫无波澜地说道:“殷宗主,失礼了。”
林朝闪身站在殷庭面前挡下了她不怀好意的视线,语气立刻变得不善。林朝问殷庭道:“近百年来竹林境与九天门井水不犯河水,你此番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
殷庭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看向林朝:“我瞧你是老糊涂,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
殷庭迅速向林朝逼近,以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要亲眼看见你尸骨无存,亲手让你们九天门血脉断尽,永不存于世间。”说着殷庭又后退了一步,二人之间拉开了距离。殷庭摊了摊手,遗憾道:“可惜这霍清泉太过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说着殷庭抬手拍了拍林朝的胸膛,轻声道:“但林朝,你等着,我们有的是时间。”
话音刚落,殷庭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林朝下意识地伸手欲扶,却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自己。待霍清泉再度清醒过来时,殷庭的神识已经离开了了。
林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
眼看危机解除,一直尽忠职守地守在殿中的祁英问道:“启禀门主,霍清泉勾结外人判教,当如何处置。”
霍清泉醒来后就怔怔地坐在地上,她明白自己已经成为殷婆婆的弃子。
“押入刑堂,审问后再行发落。”林朝捏了捏自己的眉间,转身往石阶上望去。座上的秦楚绮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其余的朝朝楼弟子…”祁英有些为难地看向殿中其余的舞姬,她们显然对此次行动毫不知情。
“一并收押调查。”林朝留下一句话,便踩着一地的杯盘狼藉离去。
司徒坤抬腿迈出六相宫的门槛,一开始他还能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随着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书房。
一进屋他就挥手打碎了一柜子的珍玩字画。
“废物!霍清泉这个废物!”司徒坤喝了一口弟子递上来的茶,狠狠将杯子掷到墙角,上好的青瓷瞬间就摔成碎片。
“枉费老夫亲自替她遮掩,她居然如此没用!”司徒坤犹不解气,一掌拍在手边的矮几上:“说是合力扳倒了林朝她只要关山玉,事后拥戴我成为新门主。说得倒是好听,我就不该鬼迷心窍信了她的邪!”
司徒坤的大弟子见状连忙迎上前,他殷勤地捏着司徒坤的肩膀,讨好地说道:“师尊息怒,好在眼下霍清泉没有咬出咱们,横竖这事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不行。”司徒坤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他猛地回过身来对大弟子说道:“只要她活着一日我们就不能安心,要尽快让她没有机会再开口。”
“师尊放心,弟子定会处置妥当。”大弟子重新斟了一杯茶捧到司徒坤面前,他突然想到沈照璧:“还有霍清泉身边那个名叫沈照璧的女弟子…”
原来重雪出事的那天夜里出现在沈照璧床前的人就是司徒坤,他亲自连夜去了一趟霍清泉的宝琼楼,就是为了模糊沈照璧的记忆将嫌疑转到自己身上。
司徒坤细细思忖片刻,说道:“留着这名女弟子,证明老夫惨遭霍清泉陷害。此事推霍清泉即可,反正一个死人是不会开口替自己辩解的。”
“师父英明!”
大弟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领命而去。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看这漫天的鹅毛大雪,怕是大雪已经封了迦楼山。
晨起的小童子匆匆忙忙来到大门外熄灯,雪花纷纷扬扬中,他看见有一个人影自风雪中踏着那乱琼碎玉走来。
这么风大雪大的日子,谁会到这里来?小童子嘴里嘟喃了几句,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人影原是白雪苍茫中的一个小黑点,眨眼间就来到眼前,童子惊奇地发现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留下半点足迹。
待他看清眼前之人是谁时,手中的汤婆子险些掉在地上。童子连忙跪地行了个礼,惊慌失措地问道:“小门主…这个时候您这么会…”
“温长老出关了吗。”林晋桓来到屋檐下站定,从容地合上手中的伞。他今日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将他衬得越发芝兰玉树。
一时间童子看得痴了,讷讷地摇了摇头。
这一路上风雪交加,饶是林晋桓带了伞,肩上也难免落下不少雪花。小童子心里琢磨着替小门主拍掉狐裘上的雪,却迟迟不敢动手。
“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找他。”林晋桓对自己身上的雪不以为意,他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小童的头顶,盯着这朱红色的大门。
童子点了点头,转过身一溜烟就跑进了门,慌忙中他甚至忘了先将小门主请进来喝口茶。
林晋桓独自在这冰天雪窖中站着,身姿挺拔地像风雪中的一棵翠松。
片刻之后,小童子又从门内出来了,他走上前有些局促地对林晋桓说道:“长老尚未出关,不过他问您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林晋桓说:“我要救一个人。”
不久之后门又开了,这回从门内走出来一个人。此人生得倒是面如冠玉,只是他的双眼狭长,嘴唇极薄,端的是一副冷心冷情的相貌。他在这雪日里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手上架了一柄拂尘,玉冠束发,雪色长袍,更显气质冰雪出尘。
“温长老。”林晋桓拱手行了个礼。
温桥鹤丝毫不觉得不回礼有何不妥,他先一步往前走去,冷淡地说了一句:“带路吧。”
林晋桓领着温桥鹤往朝山堂走去,一路上他简单向温桥鹤阐明了前因后果。温桥鹤只是安静地听着,对整个事件不予置评。就连林晋桓说到殷婆婆出现的时候温桥鹤的脸上都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
进门前的那一刻,林晋桓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尽管这些日子林晋桓日夜守在朝山堂,但当他推开门见到躺在床上的薛遥时,一股无力的悲意还是兜头朝他袭来,打得他险些落荒而逃。
“何事?”温桥鹤回头望了一眼林晋桓,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
林晋桓明白现在不是他绝望的时候,他定了定神,对身边的温桥鹤说道:“温长老,这边请。”
“温长老!您怎么出关了!”
坐在薛遥床边的晋仪见到温桥鹤进门,一时间又惊又喜。她连忙起身行了个礼,自己站到一旁给温桥鹤腾出了一个空位。
林晋桓的目光落在床头的那碗一口未动的药汁上,心下明白今天秦楚绮也来过了。
温桥鹤上前仔细在薛遥身上探查了一番,片刻之后他转身对林晋桓说道:“此人我无能为力。”
一时间满室具静,无人开口说话。
温桥鹤的目光又落在薛遥脸上,眉宇间透露出疑惑。他思索了片刻,对林晋桓说道:“他的金丹尽碎,气海枯竭。从噬魂螟入体的那一刻起就该是个死人了,不知为何竟还有一息尚存。”
尽管林晋桓早就对薛遥的伤情了如指掌,但总觉得没有实感。此时听温桥鹤轻描淡写地说起,才让他有种后知后觉的肝胆俱裂。
晋仪见林晋桓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连忙上前替他解释道:“晋桓曾在他身上放了一枚庇魂珠,出事之后那枚珠子就碎了。不知薛遥眼下这个情况是否和庇魂珠有关?”
这庇魂珠可挡灾辟邪,驱魔除祟,因此珍贵异常。林晋桓也是阴差阳错下偶得这么一颗,不久前随便找了个借口送给了薛遥。
“那就解释得通了。”温桥鹤了然地点了点头,起身说道:“庇魂珠在危急关头替他挡了一煞,这才留得下这口气。不过眼下看了也仅是留下一口气而已,修道之人到了这个地步,基本是药石惘灵了。”
温桥鹤此言一出,屋内留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炭火盆烤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晋仪忍无可忍地上前推开了窗,雪花随着风落了进来。
林晋桓的目光随着雪花飘落,只听他问道:“当真别无他法了吗?”
林晋桓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求一个答案,但温桥鹤还是不留情面地摇了摇头。
林晋桓这下彻底回过神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去尝试,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温桥鹤的眼风斜扫了一眼林晋桓,道:“注意你的心智,于你而言执念太重不是好事。”
晋仪不落忍地扭头看向了窗外,她的眼眶迅速红了起来。
没过多久温桥鹤便告辞离开,晋仪原打算留在朝山堂照看薛遥,但林晋桓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打发她去送温桥鹤一程。
晋仪撑着伞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追上温桥鹤的脚步。
“小师父,我送您回去。”
晋仪气喘吁吁地将伞举过温桥鹤的头顶,今天的天气真是冷极了,说话间满是白茫茫的雾气。
温桥鹤没有应答,只是垂眸瞥了晋仪一眼。晋仪见状连忙垂头丧气地改口道:“知道了,要叫您温长老。”
晋仪自小缠在温桥鹤身边长大,在她的心目中温桥鹤就是她的第二个师父。
“你来得正好。”温桥鹤接过晋仪手中的伞,将她一起纳入伞底,大雪纷飞中两人一同往前走去:“好好保住他最后这口气,等我的消息,你能做到吗?”
温桥鹤这句话让晋仪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原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见温桥鹤这样和她说话了。
晋仪用力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张没心没肺的脸:“这有何难,可别忘了我是谁亲手带出来的。”
温桥鹤目视前方,毫无波澜地说道:“你本就天赋极高。”
晋仪小时候常往温桥鹤的住处跑,那时的她不知愁滋味,总觉得这条路怎么那么长。此刻她望着大雪中那隐隐可见的灰瓦红墙,只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
但无论多长的路,终究都会走完。温桥鹤进门前晋仪突然开口问道:“温长老,我以后还能常来找您吗?”
朱红的大门在晋仪的眼前瞬间落了锁,只听见温桥鹤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不必了,你已出师,我再没什么可以教你了。”
晋仪走后,林晋桓转过身盯着薛遥看了许久。
今日已经是薛遥昏迷的第七天,自他从六相宫出来之后就一直这般昏迷不醒,一如风中残烛。不但晋仪对此毫无办法,连巫医谷出生的秦楚绮亲自出马也无计可施。
林晋桓的手指隔空往药碗上一指,那碗冰凉的灵药又重新冒起了热气。林晋桓轻车熟路地舀起一口药送进薛遥的嘴里,乌黑药汁顺着他的嘴角全数淌了出来。
林晋桓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将药碗扔在一边,取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薛遥脸上的药汁。由于昏迷了太久,薛遥的嘴唇已经开始有些干裂,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对修道之人而言,保持身体洁净的小术法没有八千也有一万,但林晋桓事事还是亲力亲为。待擦干净薛遥脸上的药汁之后,他又命人端了盆水进来,细细擦拭薛遥的脸。
“你这个人啊…”林晋桓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薛遥的脸颊和额头,接着顺着脖子来到他伤痕累累的胸膛,最后落在去年那道险些将薛遥拦腰截断的伤疤上。这一瞬间林晋桓仿佛回到了二人初见的时候,那个时候薛遥也是这么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满身破洞,像一颗血葫芦。
“哪个富家公子天天像你这么打打杀杀,又是中毒又是被人追杀,没一天安生日子。”林晋桓抬起薛遥的手,细心地用帕子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这回玩脱了吧,方才温长老的话你听清楚没,你真的要活不成啦。”
“马上就要下山了你还这么多事,我用得着你来替我挡?”林晋桓趁薛遥无法反抗,用手指抱怨似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人人都说祸害遗千年,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短命?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
那我怎么样。林晋桓的心里一怔,心口像是被人挖开好大一个洞,没法再想下去。
林晋桓安静坐在薛遥的床边,眼下四下无人,他任凭自己肩膀慢慢地垮了下去。
最后他似不堪重负般,低头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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