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殇重雪
薛遥独自站在夜色中凝望着冲天的火光。熊熊烈火映照在他的瞳仁里,也抹不去他眼中的凉意。
原先还繁星满天的夜空突然下起雨来。
薛遥原打算将重雪埋在后山的竹林之中,此地鸟语花香,碧竹成荫,是薛遥很喜欢的一处地方。但他想到重雪毕生的愿望就是离开九天门去京城看看,于是薛遥索性在这大雨之中点起一把火。
雨越下越急,却也浇不熄这团火焰。薛遥望着烈火中重雪逐渐模糊的身影心想:这下糟了,被你赖上了。不管你有没出息,我都得把你留在枢密院了。
你先好好睡一觉,等着我给你报仇。
大火烧了很久才停,雨势越来越大,薛遥小心地将重雪的遗骨收敛好装进一只小坛子里,转身走出竹林。
虽如今迦楼山之上因竖瞳之事枉死了不少弟子,但重雪绝不是死于竖瞳之手。她全身经脉断裂却没有外伤,可见是被一个内力极深厚的人瞬间隔空震断了心脉。
迦楼山之上太多人有杀重雪的动机,无论是谁动的手,这笔帐总归要记在九天门头上。
薛遥捧着重雪的骨殖在大雨中走着,任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一道闪电破开夜空,薛遥的脚步顿了顿,他看见大雨滂沱中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没有撑伞,浑身湿透,像是已经在雨中站了很久。
来人是林晋桓,他在这大雨中失魂落魄地站着,像一个离索百年的孤魂。
薛遥像是没有看见林晋桓一般,抱着重雪的骨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虽然薛遥心里明白重雪的死并非林晋桓所为,但重雪在迦楼山惨死,他无法不迁怒于林晋桓。
又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二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林晋桓身影一闪,旋身挡在薛遥面前,固执地拦住他的去路。
在这短暂的亮光中薛遥抬头看了林晋桓一眼,那双眼里此刻没有丝毫光亮,眼神比这深秋的大雨还要冷上几分。
他一把将林晋桓推开,继续埋头往前走去。
“薛遥!”林晋桓抢身一步上前,不依不挠地抓住薛遥的手臂。
薛遥一把扯过自己的手臂,他的耐心到了极点,薛遥转过身怒道:“林晋桓!你有完没完…”
他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揽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林晋桓的力道之大,撞得他心口生疼。薛遥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地像一块木头,四肢百骸都脱离了他的掌控,手中的骨灰坛险些脱手。
“林晋桓,你给我松手!”薛遥无法再忍受自己心里的慌乱。他提起一掌袭向林晋桓,试图挣脱他的禁锢。
林晋桓没有躲闪,咬牙生生受了这一掌。他将脸埋在薛遥的脖颈上,双臂用力把他搂得更紧。
薛遥感觉的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按上一个宽阔的肩膀。林晋桓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后,他听见林晋桓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不要难过了。大雨中林晋桓拥紧了怀里的人,他闭上通红的双眼,在心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个怀抱既不温暖也不温柔,反而带着冰冷的雨水气息。但薛遥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心,就这么生生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二人沉默回到了清心堂。林晋桓没有提出离开,薛遥也没有让他走。薛遥找了一套干爽的衣裳给林晋桓换上,接着就像之前的无数个秉烛夜聊忘了时间的夜晚一般,林晋桓歪在薛遥的塌上睡着了。
上一回二人心无芥蒂地在清心堂彻夜闲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薛遥起身往林晋桓身上扔了条毯子,自己回到案前继续写着送回枢密院的信。
薛遥望了一眼睡梦中的林晋桓,在素白的宣纸上落笔写下第一行字:关山玉确在迦楼山,由九天门少主林晋桓随身保管。
瓢泼的大雨已经停歇,秋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湿漉漉的香气。薛遥写下了第二行字:以关山玉为饵在江湖中散播流言,务必引导各大仙门于明年五月大祭之日围攻九天门。
林晋桓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也紧紧皱着眉。薛遥扔下笔起身点起一柱安神香,又回到案前在纸上写上第三句:迦楼山入口结界乃温桥鹤所设,将小长安寺牵涉入局,有助于破阵。
薛遥凝视了信纸很久,最后提笔在信上写上:九天门立教百年,以人为牲,罪大恶极。
于明年五月初五铲除九天门。
沈照璧于深夜醒来,她的太阳穴像被针扎般疼痛,窗外淅沥的雨声吵得她心烦意乱。
睡眼朦胧间,她看见窗边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照璧你醒了。”人影见沈照璧醒了,拂开纱帐缓缓朝她走来。
待黑影走到近前,沈照璧这才看清来人。
“怎么会是你…”沈照璧的心中有一丝诧异,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双眼就陷入了一片空茫。她像提线木偶一般呆楞在了原处。
“好孩子。”黑影在沈照璧床前坐下:“来告诉我,今天你在清心堂看见了什么。”
沈照璧那双脉脉含情的美目此时没有了神采,她目光呆滞地平视着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见…”
“你看见了司徒坤?”薛遥倚靠在窗前,诧异地问道。
“正是。”沈照璧今晨刚刚转醒,面容有些憔悴。她拥着锦被坐在床上回忆道:“他一来就要杀我和重雪,后来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司徒坤急匆匆地走了。他走的时候重雪她还没…”
司徒坤走的时候重雪还没死。
“然后呢?”薛遥来到沈照璧床前问道。
“然后我就突然晕过去了。”沈照璧有些自责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重雪…”
“不必自责。”薛遥打断沈照璧,继续问道:“司徒坤是一个人来的?”
沈照璧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接着她讷讷地说道:“是,但他,他带了一个…蓝色…蓝色…”
沈照璧突然浑身颤抖起来,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仿佛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照璧!”薛遥指尖凝起一抹真气,打入沈照璧的天灵。
沈照璧这才平静了下来。
薛遥避免再刺激道沈照璧,于是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温和一点,他俯下\/身轻声问道:“你看到了那天那道蓝影?”
沈照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它…不似凡物,一出现就吸食我的灵力,让人无从抵抗…”
薛遥想到晋仪确实提过沈照璧气海受损。莫非之前他与林晋桓当真小看了这老匹夫,竖瞳一事确是与司徒坤有关?
薛遥离开了沈照璧的寝房,心里还在暗自琢磨司徒坤的事。依沈照璧所说,司徒坤既已得手,又仓皇抽身离去,可见当时清心堂来了一个司徒坤不得不忌惮的人。
一个人他修为高深,又引得司徒坤忌惮,这迦楼山之上就只有…
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打断了薛遥的思绪,一只蝴蝶从远处飞来,轻飘飘地落在薛遥的肩上,轻轻扇动着翅膀。
薛遥随着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条栽满了虞美人的小道,曲径通幽,一条水磨石铺成的小路通往庭院深深处。
鬼使神差地,薛遥似被蛊惑了般往乐声飘来的方向走去。
越往庭院深处走乐声越发清晰,原来是有人正弹奏着一曲金陵小调。那琴音时而悠扬清澈,时而凄婉动人,不断吸引着人前去一探究竟。
绕过一片错落的假山,又走过水榭,映入薛遥眼帘的是一座精致的园子。此时虽已是秋末,但这园中却一番春和景明的景象。蔷薇,紫藤,蝴蝶兰争相在这初冬盛开,数不清的蝴蝶在花丛中嬉戏飞舞。
停在薛遥肩上的那只蝴蝶悄然张开翅膀,它在花丛流连一番,最后落在园中一名红衣女子的鬓角。
这名女子正是霍清泉,在这似锦的繁花中,霍清泉正对着一株牡丹弹奏箜篌。
霍清泉抬眼看了一眼薛遥,抿嘴微微颔首,颊边露出清浅的梨涡。她手中琴音不停,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中眸光流转,似是在邀请薛遥来到近前。
霍清泉琴艺超绝,乐音流水般从她指间流淌而出,让人忍不出沉醉其中。薛遥受琴音吸引正欲迈步向前,他怀里随身带着的那枚东珠突然发出灼热,激得薛遥瞬间清醒过来。
薛遥停下了脚步,脑海里的乐声瞬间退去。
好险,薛遥心里想,差点着了霍清泉的道。
薛遥脚下一顿,来到霍清泉不远处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好整以暇地聆听霍清泉弹琴。
霍清泉手中的琴音突然激昂起来,原先停在花间的蝴蝶瞬间腾空而起,随着越发急促的节奏四处翻飞,原地带起阵阵不详的妖风。这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花朵被风无情吹落,花瓣四散而去。
薛遥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不为所动。直至一曲终了,风停树止。
“真是稀客。”霍清泉放下手中的琴款款走道薛遥面前,她福了福身,笑道:“没想到竟能在宝琼楼见到薛四公子,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要不怎么说缘分妙不可言呢。”薛遥看着霍清泉,微笑道:“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清泉姑娘竟是九天门的长老。过去多有不敬,还望霍长老见谅。”
“朝朝楼的霍清泉是九天门的长老,那么薛四公子又是什么人呢?”霍清泉在薛遥身旁坐下,接过丫鬟手上的一壶酒,亲自给薛遥斟上一杯。
薛遥望着霍清泉斟酒的芊芊素手,笑道:“在下不过是一个江湖浪荡子罢了。”
“薛四公子这么说可就妄自菲薄了。”霍清泉将酒杯递到薛遥面前,说道:“江湖浪荡子怎能一来就获得门主的青睐呢。”
薛遥接过霍清泉手中的杯子,却没有结果她的话茬。他仰头将杯中酒喝尽,状似无意地问道:“我与清泉姑娘相识多年,竟不是姑娘还有如此绝技。方才那琴音驭蝶,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霍清泉也将手中的酒喝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薛遥,笑吟吟地说道:“这些蝴蝶乃是寿宴之时朝朝楼献予门主的寿礼,薛四公子以为如何?”
“堪称一绝。”薛遥由衷赞叹道。
二人心怀鬼胎你来我往了试探了几句之后,薛遥便提出告辞。霍清泉再三挽留无果,便亲自送他出了花园。在回清心堂的路上薛遥从怀里掏出了那枚东珠。这珠子晶莹圆润,通体皓白,虽属极品但也没什么特别,不知方才为何可以救人与迷瘴之中。
不知道林晋桓这个多事的人在这珠子上做了什么手脚。薛遥心里没好气地想着,却又将这珠子贴身放好。
***
深夜的朝山堂,林晋桓正坐在灯下看一本《八荒经注》,书里主要记载了古往今来山川道里的志怪神异之物。这书中的故事虽言过其实,但并非都是无稽之谈。
“他是这么说的?”林晋桓放下书,眉头微微皱起:“沈照璧负伤乃司徒坤所为?”
“是。”晋仪正坐在林晋桓边上摆弄着新得的一件鎏金九连环。只见她的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将这小玩意儿拆解。晋仪兴致缺缺地将这新得的稀罕物扔到一旁,说道:“薛遥还说,霍清泉有些可疑,让我们分外留心。”
怎么会是司徒坤。林晋桓暗自思忖道,这些天打着彻查竖瞳一事的名号,延清已经将司徒坤门下的人翻来覆去审了几遍,连司徒坤都被林朝单独找去问了几次话,除了又抓到他们一门的一些小把柄,未曾发现其他异常。林晋桓几乎已经认定司徒坤是被人推出来转移视线。
如今又有人亲眼见到司徒坤行凶…
林晋桓将手中的书本合上,望向晋仪问道:“依你之见,霍清泉那琴音驭蝶之术可有不寻常之处?”
晋仪思索了片刻,正色道:“琴音驭蝶之术确实难得一见,因此术对琴艺及内力要求极高,寻常人难以达到二者兼修的境界。不过此术乃是远古大能闲暇时所创,怡情为主,并不成杀招。”
晋仪所言与林晋桓料想的一样,他转念一想,问道:“问题可否是出在琴音上?”
晋仪说:“九州之中,以琴为器的修士并不少。以琴音乱人心智者有,杀人夺命的也有。但从未有过以琴采补之术。”
林晋桓闻言细细思索片刻之后,说道:“所有指向司徒坤的线索都是通过霍清泉身边的沈照璧传出来的。霍清泉与司徒坤素来不和,这其中就有些微妙了。”林晋桓顿了顿,问晋仪道:“这沈照璧可否值得信任?”
“以薛遥之见此人可信。”晋仪今日在清心堂也曾问过薛遥这个问题。
林晋桓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道:“接下来继续盯紧司徒坤,同时格外留意霍清泉。”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竖瞳之事,晋仪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出门前被林晋桓喊了下来。
“明日替我将这本书捎给他。”林晋桓将他方才翻看的《八荒经注》交予晋仪,其中一页里夹着一枚紫竹书签。
晋仪眨了眨眼,明知故问道:“捎给谁?”
“你说给谁?”林晋桓眼尾一挑望向晋仪,危言耸听道:“误了大事惟你是问。”
“你俩能有什么大事。”晋仪勉为其难地收下书,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喃道:“你为啥不自己去…”
“好师姐。”林晋桓使出了他的拿手绝活:“麻烦师姐替我跑一趟吧。”
“行了行了知道了。”晋仪平生最受不了林晋桓卖乖,她忙把书往怀里一塞,闪身出门去了。
《八荒经注》中林晋桓夹了书签的那页记载了一个小故事,南方大荒中有一邪物,谓之噬魂螟。此物貌似蠋,有色碧蓝,朝生幕死。惟在黄昏前食灵魄才可延生。此物初以草木精怪为食,及更强之时可食动物之灵,到最后竟可食人之灵魂,以土为之大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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