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知吾
“老头子你差不多点得了,阿遥才刚回来。”
二人缠斗正酣,耳边突然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女子虽坐在廊下,那声音却像贴在二人耳旁说的一样清晰。
空中斗成一团的两道身影像被点了穴一般,闻声一顿,同时罢手,双双落在地上。
原来这名舞棍的男子就是九天门主林朝。林朝将木棍随手往兵器架上一扔,接过汀兰递上来的帕子,边擦拭着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边朝薛遥走去。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林朝看向薛遥,由衷赞赏道。薛遥年纪轻轻在他手上走了这么多招竟丝毫不露败迹,着实令他这“前浪”感慨万千。
“林前辈,失礼了。”薛遥客气地拱了拱手。其实薛遥心里清楚,林朝方才不过是使出了三成功力,他的棍法虽精绝,但没有带一丝真气,否则自己在他手上绝对走不过十招。
林朝满意地拍了拍薛遥的肩,将帕子递给汀兰,旋身来到贵妃榻上坐下,接过延清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阿遥过来这里坐,别理那疯魔的老头子。”女子放下了手中的团扇,从贵妃榻上坐直了身子,她笑着冲薛遥招了招手,柔声说道:“一路上辛苦吧,我瞧你最近清减了不少。”
女子边说边抬眼细细地打量着薛遥,语气里竟满是心疼。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像骤雨初霁,先前的冷漠疏离一扫而空。一双漆黑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如盈盈秋水,柔和又温情。
薛遥一见这双眉眼,心情不由得也随之明朗上几分。他笑着来到女子身边,汀兰已经在贵妃榻边上摆上了张凳子,贴心地给薛遥呈上了一盏茶。
这名女子正是林晋桓的母亲,巫医谷的秦楚绮。薛遥与林晋桓初识时自称薛四,后来阴差阳错随着林晋桓来到了九天门。薛遥觉得来到人家府上做客,若再不告知真实姓名难免有些失礼,所以在薛遥与秦楚绮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顺势说了真名。林晋桓拿这件事着实挖苦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薛遥?是谣诼不断的谣还是破瓦寒窑的窑?”二人头一次从六相宫出来的路上,林晋桓来了个明知故问。
“你这人还有完没完了。”薛遥停下脚步,没好气地瞄了林晋桓一眼。他粗暴地拉过林晋桓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遥”字。
“是遥夜沉沉如水的遥,聊浮游以逍遥的遥,明白了没?”
“来,我来给你把把脉。”秦楚绮说道。
秦楚绮的声音让薛遥回过神来,他将茶杯放在身边的矮几上,顺从地伸出了手。秦楚绮那双白玉似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微微偏过头,仔细诊断起了脉象。
一旁的林朝接过延清递过来的文书,一边批阅一边随口问道:“林晋桓怎么没来。”
薛遥瞧了一眼林朝的脸色,见他面色不虞,于是善心大发替林晋桓解围道:“晋仪姑娘寻他有事相商。”
“哼,他俩凑在一块儿能有什么正经事。”林朝将看过的文书往矮几上一丢,没好气地说道。
秦楚绮作为母亲多少顾及一些林晋桓在薛遥面前的脸面,她埋怨地瞪了林朝一眼,找了个话头打断林朝接下来的话,回过头来对薛遥柔声说道:“你这脉象沉迟,脉势不如月前和缓,可见这两月来你可没少糟践自己的身体。”秦楚绮松开了手,继续说道:“得空得让晋桓多领你去无量泉泡泡。”
无量泉是迦楼山上的一处天然寒泉,位于石桥另一头的九天门禁地之中。无量泉内灵力充沛,是个天然福地,此泉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却能温养内府,对稳定心脉有极大助益。薛遥体内的幽昧无法解除的一个很大原因是此毒已融入筋脉骨血,若贸然逼出,他将被凝滞数十载内力反噬,还没等到毒发就提早丧命。
林晋桓翻遍古籍,无意中看到了关于无量泉的记载,他与晋仪一合计,晋仪当真从中找到了一线生机。在那之后的每月初一十五,林晋桓都带着薛遥去无量泉泡着,配合晋仪施针,二人歪打正着竟真把幽昧之毒控制下来了。
薛遥收回手,将方才情急之下收进怀里的白玉匣子掏出来递给了秦楚绮:“这是此次归家带来的白鲵子,眼下只寻得这些。我已托家人继续找寻,若有收获再遣人送来。”
秦楚绮自小体弱患有先天心疾,需要一味叫白鲵子的药来作为药引方可续命。那白鲵子乃生活于极北苦寒之地的白鲵所产下的卵制成,白鲵本身已是珍贵异常,大部分人一生无缘得见,那白鲵子更是难寻。林朝多年来命手下搜遍了九州大地也能只能找到少数,如今更是捉襟见肘难以维系。
薛遥数月前在林晋桓处得知此事,他想起似乎在曾在属地进献给皇帝的礼单上见过这味药。于是他向林朝提出要求修书一封回家询问一番。这封“家书”实际上是寄回了枢密院,肖沛见信,果然就带着薛遥的手书连夜进宫取了白鲵子,将之随着信鸟寄回了九天门。
因得这一契机,薛遥九天门内获得了与外界通信的机会。枢密院内部一直有一套密语,一封看似寻常的家书,用密语读出便是完全另外一番意思。薛遥顺势利用寄送白鲵子的机会同肖沛互通有无,同时也获得了林朝秦楚绮夫妇的信任。
林朝夫妇身边常年围绕着女流氓林晋仪,书呆子延清,不孝子林晋桓。所以夫妇二人一见薛遥就心生好感。薛遥一来就帮秦楚绮找到了白鲵子,林晋桓又因为他的缘故安安分分地在迦楼山上待了大半年,使二老对薛遥喜爱之余又多了些感谢。
但薛遥年纪轻轻就武艺卓绝,且珍贵如白鲵子他都能轻易寻来,未免过于神通广大,于是林朝暗地里派人去京城核实薛遥的来历。
薛遥作为枢密院少使,以真实身份出入江湖多有不便,所以早些年他师父就为他备下了一套足以以假乱真的身份——京城巨贾薛氏四子。薛家家大业大家世清白,和朝廷以及各大仙门都无甚牵扯,最大的特点就是有钱。薛四公子从小无心家业醉心武学,师从剑圣顾九章。大到薛四公子年前被薛家生意上的死对头买凶伏击下落不明,小到薛四公子小时候斗鸡走狗上房揭瓦,所有的事都有迹可循,人证物证俱全。
探子回迦楼山将在京城的见闻细细一说,这下彻底打消了林朝夫妇的疑虑,二人对薛遥更是疼爱有加。
几人坐在廊下其乐融融地闲聊,话头大到九州各家仙门局势,小到各地的市井风物。林朝聊到兴头处时不时拉着薛遥起来比式切磋,还亲自指点了薛遥几招。秦楚绮更是打心眼里疼爱薛遥,她一会儿命汀兰端上时令水果,一会儿又让厨房送来薛遥喜欢的点心,连一旁的汀兰看了都轻轻拉了拉延清的袖子说道:这位能常来六相宫就好了。
林朝夫妇早已辟谷,但秦楚绮还是特地留薛遥在六相宫用了晚膳。席间林朝本想命汀兰去请林晋桓过来,但延清想起白天的时候林晋桓向自己打听过大祭的事,担心他又口无遮拦惹林朝生气,连忙找了个借口将汀兰拦了下来。
待薛遥终于从六相宫出来,夜空中已经挂满了星斗。他踏着落在地上的星辉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那根矛盾的刺又开始冒头。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昏黄的六相宫,片刻之后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薛遥幼年失怙,自入宫成为太子伴读那日起便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朝堂争斗,半生刀光剑影。义父虽疼爱他但自小对他要求极为严厉。从来没有谁待他如九天门这一家子一般简单纯粹。他心里清楚自己费尽心力替秦楚绮找寻白鲵子并不单纯是为了换取他们信任,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能身体康健,百事顺遂。
再强硬的心都会被捂热,况且他只是个凡夫俗子。
薛遥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这条路不是通往清心堂的道,倒是离林晋桓居住的朝山堂不远。
薛遥原本打算回头,但心念一动,又继续往前走去。
没由来的,他突然很想见一见林晋桓。
薛遥边走边琢磨着一会儿到了朝山得找个什么由头。二人白天里虽没明说,但也莫名其妙地闹了个不欢而散,他此刻又不声不响地深夜到访,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薛遥心里还没想好一会儿的说辞,就在拐角处迎面遇上了林晋桓。
“四哥,好巧。你怎么在这儿?”林晋桓问。
他在这如水的凉夜里笑盈盈地在薛遥面前站着,也许是今夜星光太好,他的眼里也含着细碎的光芒。
薛遥没想到会突然在这里遇见林晋桓,有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一丝局促。但好在薛遥也是在各种明争暗斗里一路走来的,他的面上没有露出半分声色,他只是看了林晋桓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从六相宫回去的路上正好路过,你呢,要上哪儿去?”
林晋桓若有似无地瞄了眼薛遥来的方向,挑了挑眉,眼里的笑意更深。清心堂可不往这个方向走。林晋桓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坦荡地说道:“我正要去清心堂找你。”
薛遥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的疏漏,心里正懊恼不已,眼见林晋桓递了台阶,于是借坡下驴道:“哦?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林晋桓心想这可让人怎么说,总不能说想见你一面吧。于是林晋桓只得装出一幅小女子的情态,左右而言他道:“四郎好狠的心,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吗?”
“小门主这说的哪里话。”薛遥被林晋桓故意扭捏的作态逗乐了,他朝林晋桓拱了拱手,笑道:“实不相瞒方才在下不才不慎迷路了,劳驾小门主送我一程。”
林晋桓摊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折扇,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风度翩翩地摇了摇,好脾气地笑道:“好说,来,薛公子这边请。”
二人迎着星光边闲聊边慢慢走着,谁也没提白天的事。原本不远的路两位绝顶高手竟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好不容易到了清心堂门前,薛遥请林晋桓进屋喝杯茶。
小半壶雀舌林晋桓喝了半晌都没见底,他将杯子往桌上一搁,又得寸进尺地缠着薛遥陪他下棋。
薛遥大半辈子专注打打杀杀,棋艺着实有限。谁知林晋桓毫不留情,没两下就把薛遥杀了个片甲不留。薛遥耐着性子陪着林晋桓玩了几局,在又一次惨烈输棋之后,他不耐烦地将棋盘一掀,人往后在榻上一仰,说道:“在下认输了,小门主行行好,折磨别人去吧。”
林晋桓端坐在棋桌前,地上还散落着黑白的棋子。他见薛遥微微眯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林晋桓的睫毛颤了颤,抬高了视线,他总算能放任自己仔细打量薛遥的脸。
瘦了。林晋桓想。脸色看着也不大好,回京的时候估计没少舞刀弄剑。
林晋桓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心想着人该看也看了,茶也喝了大半壶,棋也下了半宿,自己是不是该实相点告辞了。
但林晋桓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薛遥,像是要把这两个月的少看的几眼一次性补回来似的。
“怎么了?”薛遥见林晋桓不说话,有些奇怪睁开了眼。
林晋桓连忙转开视线,强迫自己站起了身,正人君子似的说道:“夜深了,我先告辞了。”
薛遥确实有些乏了,方才险些睡着。他强打起精神起身送林晋桓出门,出门前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廊下亮着的灯笼,灯笼上“四季平安”四个大字在夜里格外清晰,柔和的烛火像一汪温水,将薛遥的心泡得酸酸麻麻的。
他**半天的心肠彻底软了下来。
“诶,等一下。”他挠了挠头,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开口叫住林晋桓。
林晋桓不明所以地转过身,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薛遥示意林晋桓稍候片刻,自己走进里屋拿出了一个包裹,“铛”地一声将东西砸在林晋桓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林晋桓望着桌上那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眉头挑得老高。薛遥见他有些嫌弃得将破布头挑开。
布里包裹的是五支短刀,每支只有巴掌大小。刀柄朴实无华,上用篆体刻着“不知吾”三个字。刀刃漆黑,看不出是何材质炼成,触手冰凉削铁如泥。
“你不是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器吗。”薛遥面不改色地开始扯谎:“在京城的时候路过一个卖古董小摊,见这些玩意儿还算精致,就顺手买了下来。”
这哪里是什么路边小摊买的小物件,这分明就是枢密院珍藏的宝刀,名唤不知吾,相传是百年前飞升大成的一方大能阮颐的遗物,世间绝无仅有珍贵异常。
林晋桓细细打量着短刀,没有吭声。
“你要不要,不要我可要收回去给我小侄子玩儿了。”薛遥见林晋桓望着刀不说话,心下有些忐忑,伸手就要把刀收起来。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九天门的小门主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能稀罕他这几柄破刀?
林晋桓像刚回过神一般,一把猛得按住薛遥的手,说道:“你这人羞不羞,送人的东西还有腆着脸要回去的道理?”说着他的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弹到薛遥的怀里,说:“好在我们九天门从来不占人便宜,珠子收好,说来我的珠子可比你这小玩意儿值钱多了,多的你就不用找了。”
薛遥心里那一点小忐忑被林晋桓不要脸的行径气得烟消云散,他抓起桌上的破布,连布带刀囫囵塞进林晋桓怀里,一把将他推到门外:“滚滚滚,大晚上别在这里碍眼。”
门“啪”地一声在林晋桓的鼻子前合上了,“铛”地一声落了锁。林晋桓站在门外,很想重新敲开薛遥的门,但他只是握紧手里的刀,对着紧闭的门无声地笑了。
他突然能理解老祖宗们做的每一次选择。当一个人心中有了牵挂,才越发明白活着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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