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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生门


善真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

        大概是水牢里又发生了爆炸,他的身体在水里摇晃得厉害。他已经闭气到了极限,肺疼得像快要炸开。

        弥留之际善真在水中勉强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连串水泡从自己的口鼻处冒出,咕噜咕噜地升上水面。

        我要辜负您的嘱托了,师父。善真想着,沉沉地闭上眼。

        然后他就醒了。

        善真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仰面躺在一张小床上。他浑身的伤口都被人细细处理过,身上也换上了干爽洁净的衣服。

        他似乎还没从溺水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水流摇晃。

        不对,这不是幻觉,这张床确实在摇。

        “你醒了。”

        这时候善真听到身边有人在和他说话,听声音应该是景澜。

        善真张了张嘴,喉咙里一阵干哑。他咽了口口水,这才勉强开口道:“景小施主。”

        景澜正端了盅冰莲百合汤过来,碗边上还放了两颗冰糖渍过的青梅,因为他知道魏子耀从不爱喝水,热衷于各种甜品糖水。

        此刻他闻言一愣,望了一眼床上的善真,默默将雪梨汤放下,问道:“要喝水吗。”

        善真没有看他,而是偏过头看向窗外,片刻之后他低声说了句:“有劳。”

        善真看出此刻自己正躺在一艘船里,窗外天光正好,墙上倒映着盈盈的水光。他所在的这间船舱虽不大,但窗明几净,布置得十分精致。

        景澜上前将善真扶起,善真靠在床头喝完了一杯景澜倒来的水,问道:“林施主与薛施主可在此处?”

        景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魏子耀嘴里的这个“林施主”指的是自己门主,他低头接过魏子耀手里的空杯,垂下眼眸说道:“我已经派人去禀报门主了。”

        “小秃驴这么快就醒了?”此时薛遥和林晋桓两人正蹲在船头买菱角,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摇着小舟停靠在他们的船边。

        小舟上的箩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脆生生的莲藕,碧绿的荷叶上盛满了白花花的莲子,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衣裳,一张圆脸配上带笑的杏眼,单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不见,让他自己先老实待着。”林晋桓觉得这个小秃驴这个时候跳出来简直就是大煞风景。他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一小筐莲藕,细细从中挑了几节均称白净的丢给身后的景凡,吩咐他交给后厨料理。

        薛遥拿着一颗菱角在手里端详了半晌,依旧觉得无从下手。他迷茫的样子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薛遥长得俊,不耍流氓的时候讨人喜欢得很,乐得小姑娘亲手给薛遥剥了个菱角,还从小舟上给他递上一朵荷花。

        景凡和景一站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幅场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景凡心想若是回山之后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告诉师父,师父非觉得他失心疯了不可。

        薛遥尝过了棱角,又挑挑捡捡地选了一些莲蓬打算酿酒,林晋桓见薛遥那五谷不分的样子忍不住在一旁泼他冷水。

        薛遥被林晋桓两句话撩拨得不厌其烦,趁小姑娘不注意一掌劈向河里溅了林晋桓一身的水。还没得意多久他就瞥见林晋桓闪躲间露出了肩上厚厚的绷带,兀自移开眼神,默默地住了手。

        前些天在小鹊山上林晋桓和薛遥都受了点伤,眼下四天过去了,林晋桓的肩膀上还缠着纱布,薛遥早就没事人一样上蹿下跳了。

        姑娘临走前给他们唱了一首江南小调,技法虽不比京城歌姬,歌声却质朴灵动。薛遥懒洋洋地坐在船头听着,他觉得这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小姑娘走后薛遥惦记着他的莲子酒,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抱起一篮子莲蓬走进船舱。他见林晋桓还站在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探出头来招呼了一声:“表哥,进来搭把手。”

        那日薛遥和林晋桓在小鹊山救下善真之后就传信景凡景一,让他二人带队毁了分坛的东面与北面出口。待薛林二人出来后又亲自毁掉南面的土地庙。

        这一番操作之后,若无意外,地底的鬼修将无一生还。

        薛遥身上那点伤还没下小鹊山就好得差不多了,林晋桓虽有些余毒未解,不过问题也不大。只是善真的伤势颇重。

        新江镇已不宜久留,乘马车南下的话一路奔波劳顿估计着能要了这秃驴的命。于是二人一合计决定走水路直接取道刺桐。一能争取时间给善真好好养伤,二能甩掉追踪。

        于是一个魔修一个鬼修,再加上一个和尚。三人化成南下求医的表兄弟,带着一群家仆浩浩荡荡地从新江镇出发了。

        说要酿莲子酒的是薛遥,但最后动手的却是林晋桓。他挤在伙房里见林晋桓将刚买的莲子去芯,加水煮了一会儿,又在一个大陶罐里加入糖和酒曲。这一套流程下来林晋桓动作娴熟手法利落,令薛遥不断啧啧称奇。

        “真没想到,表哥您真是心灵手巧。”薛遥由衷地赞叹道。

        “指望你,可能明年都喝不上。”林晋桓正用荷叶认真地在给酒坛封口,他分神瞥了眼站在一旁酿得一嘴好酒的薛遥,说道:“闲着没事就过来打下手。”

        薛遥撇了撇嘴,来到林晋桓身边帮忙用荷叶包裹住坛口,他看着林晋桓一圈一圈地用竹丝将坛口扎紧,略微有些出神。

        多新鲜啊,薛遥想。今天本就是他一时兴起,林晋桓这认真的架势好像他们真能喝上这坛酒一样。

        等这酒酿好,二人应该早就分道扬镳了。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心想开个酒肆,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在柜台上晒太阳。”林晋桓看上去心情不错,一边封坛口一边主动提起旧事。

        薛遥回过神来,闻言顿时觉得有趣,这样的林晋桓让他觉得有些违和,又有些理所当然。于是他追问了一句:“哦?那后来呢。”

        后来…林晋桓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就笑了。

        这个笑容晃得薛遥心下一跳,他觉得心里有一条小鱼跃了起来,又轻轻落了下去。

        “后来呀…后来酒肆还没开成,酒就被一个不靠谱的人喝完了。”林晋桓笑着说道。

        林晋桓说得是如此地轻描淡写,但不知怎么的,薛遥觉得林晋桓这句话里伤心多过玩笑。

        走水路不比陆路风尘仆仆餐风露宿,在船上每天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二人一边酿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样的林晋桓让薛遥有些新奇,又有些时空错乱的迷茫。他甚至觉得林晋桓此刻的耐心和温柔都是给他梦中常出现的那个人。

        待莲子酒酿好已是黄昏,这时景澜又派人来回报说魏子耀醒了。林晋桓这才想起还晾着这货,于是他良心发现邀薛遥一同去看望魏子耀。

        二人走进房间,就见魏子耀正坐在床头喝药。此刻的魏子耀看上去和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却和之前没有半点相似。

        原来那张未语三分笑的脸上如今毫无表情,嘴唇微微抿着,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双灵动的眼睛现在灰蒙蒙的一片,望过来的时候像一口无波的古井,了无生气。魏子耀就那么身板笔直地靠着床头坐着,像一尊千年的佛像,硬是把船舱坐出了佛堂的气质。

        “灭了灭了,等善真小师父圆寂了再上香也不迟。”薛遥没想到魏子耀正经起来竟比耍无赖的时候更不顺眼,一进门就让景澜灭了刚刚点上的老山檀线香。

        景澜有些犹豫地看了林晋桓一眼,方才魏子耀一直睡得不安稳,他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就点了线香给他安神。

        林晋桓冲景澜摆了摆手,让他先下去休息,不用搭理挑事儿的薛遥。

        “林施主,薛施主。”魏子耀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对进门二人行了个礼:“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魏子耀的声音低沉平缓,毫无情绪。话里道着谢,语气里可听不出半分谢意。

        薛遥突然见到这个一副得道高僧面孔的魏子耀,一下子更不习惯了。他刚在床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就听见林晋桓笑了一声嘲讽道:“大师的这声谢可不敢当,各取所需罢了。”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期间景澜进来送了趟茶,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原本来新江镇接应我的应是我大师兄善忍。”善真率先开口说道:“后来不知为何,来者竟是竹林境之人假扮,被我当场识破。”善真说完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直视薛遥。

        薛遥明白了善真的言下之意,但他懒得再开尊口解释,于是随口问道:“你这大师兄是可信之人?有没可能是他利用竹林境之手除掉你好自己取而代之?”

        善真闻言垂下眼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师父确实交代我要悄然回寺,不能让寺里的其他人知晓,是我擅作主张…”

        薛遥和林晋桓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些讶然。薛遥方才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主要目的是为了膈应善真,没想到竟歪打正着。

        谁曾想佛门清净地也有这些乌烟瘴气的腌臜事。

        “但此事是否与大师兄有关,还不能下定论。”善真补充道。

        林晋桓问道:“据我所知小长安寺与长生宫素来交好,你此次蒙难为何没有向长生宫求援,反而处心积虑地来接近我?”

        善真坦荡地说道:“实不相瞒,此乃师父临终前的嘱托。”

        长生宫是仙门之首,人在江湖中身份越尊贵责任越大,行事多有掣肘。倒是魔教九天门实力强悍杀伐无忌,自立教来横行霸道千年,与大部分正派都有新仇旧恨。

        换句话来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冤大头。

        等善真成功脱困后,就算当场翻脸不认人来个过河拆桥,也不会有人置喙。毕竟正邪自古以来不两立,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事情果然如林晋桓与薛遥猜想的一般,善真在金陵城的时候就故意设计接近二人。在广陵城外更是布下阵法引二人入阵,只是连善真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阵法没来得及引来林晋桓,倒先引来了昆池派那一群人。

        林晋桓见微知着,他闻言冷笑了一声,说道:“这老和尚,算计到我头上了。”

        薛遥接着问道:“净明是怎么死的。”

        净明大师的圆寂着实蹊跷,仙门中至今众说纷坛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一方大能的陨落不可能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寿元到头时会出现天人五衰之迹。像净明这种离大乘之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大能,坐化前甚至会天降异象。

        净明此番这般悄无声息地骤然离世,着实令人生疑。

        善真似乎并不在意薛林二人言语中对净明大师不敬,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师父他心愿已了,自行离去了。”

        这个答案倒是出人意料,在来时的路上关于净明和尚的死薛遥与林晋桓探讨过很多种可能性,唯独没想到过会是自行了断。

        毕竟无数人穷其一生汲汲营营,弃天伦,灭人欲,付出所有代价不过就是求一个得道长生,大乘之境对无数人来说是求而不得的东西。而净明清修三百余载,大道将成只差一步,他说放弃就轻易放弃了。

        也许他从来不是在求长生,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得偿所愿。

        林晋桓念及至此突然对小长安寺的这些和尚们有了好感,顺带连看善真也顺眼了起来,但林晋桓的好感终究十分有限,不消片刻他又问道:“关山玉是你师徒二人设计我入套的假消息,那弑神刀与藏经塔密钥确有其事?”

        善真毫无芥蒂地答道:“密钥是真,但密钥此乃本寺私事,恕不能同施主详谈。”言毕,善真又继续说道:“关山玉是假,不过贫僧有一些关山玉的趣事可与施主探讨一番。弑神刀是真,弑神刀对林施主意义重大,待贫僧回到小长安寺必知无不尽。”

        林晋桓闻言一愣,本想追问善真为何知道弑神刀之事,他转眼触及到薛遥探究的目光,又按下心绪暂时不表。

        “你一路上故意露出破绽引起我们对你的身份的怀疑。”林晋桓说道。

        善真点了点头,大方承认道:“林施主恕罪,只是以二位的心性,若不是对魏子耀的身份有所怀疑,怎会带贫僧同行。”

        原来善真确实出生于富商大贾钟鸣鼎食之家,魏子耀也确是善真的俗名,不过他不是出自临安魏氏一族,而是来自太原魏氏。净明骤然离世之后善真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他能活着遇见林晋桓一行,太原魏氏一族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但魏氏一族家业再大毕竟是凡人,终究无力与仙门分庭抗礼。

        善真简明扼要地说了遇见薛林二人之前的经历,话风一转就和林晋桓你一句我一句地论起了佛法。

        薛遥听了满耳朵的轮回因果,也听出了这两人有话要私下谈,他觉得有些兴意阑珊,于是独自先离开了善真的房间。

        林晋桓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薛遥的背影出了房间,回过头来看见善真停下论佛正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他不想深究的了然,于是林晋桓笑着说道:“大师,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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