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青玲篇（二）

我没有想到，他竟是回来找我了。

        因为身上发生的种种，我要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但看上去却是呆呆地、笨笨的。如此“表里不一”，本是一同长大，然而却唯独都不愿与我玩耍。

        许是孤僻了太久，我将那男孩儿带回了家。他叫汤商，是这九年来唯一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姑姑见终于有人陪我心里也是高兴，所以待他都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

        他像是无家可归似的，三天两头都往丰府跑，姑父虽有不愿，但每次见到他带来的奇珍异宝后便眉开眼笑。

        这段日子是从未有过的舒心，那时，幼稚的我还以为可以就这么过完一辈子，却未曾想不过一年，久别的噩梦就又找上了我。

        姑姑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病。汤商那个傻子，明明自己也不好受却硬是憋着，一直瞪着发红的眼睛，生怕眼泪掉落出来。我靠在他的肩头，哭得很是伤心。

        我哭，并不是因为姑姑的死。而是因为，我的娘亲去世了。

        是的，我也是有娘亲的。

        姑姑临死前姑父都没有出现，我守在她的床前默默的流着眼泪，不愿打扰她最后的清梦。然而姑姑却还是醒了，她拉着我的手，眼神清明，一点都不像是将死之人。

        但我却是哭得更凶了，我虽小，却不是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回光返照。

        姑姑抬手为我擦掉眼泪，一个劲的跟我说着对不起。她告诉我，我并不是孤儿，我的爹爹娘亲都尚在人世，而她，就是我的娘亲，而一直绞尽脑汁折磨我的姑父，却是我的爹爹。

        丰家，是异乡人，是在姑姑姑父新婚不久后才从繁华的大城搬迁过来的。

        那时，姑姑还是个待嫁闺中的大家小姐，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女子无才便是德，能够读书的女子没有几个，她会的那些东西足以在当地称作才女。

        姑姑的相貌虽不算绝佳，但还是能够称得上五官端正，容貌清秀。再添几分书卷气，整个人看起来端庄大方，再加上丰府诱人的家产，前来求亲的青年公子几乎要踏破丰府的门槛。

        那时姑姑心气高，一个都没有答应，在她看来，她的夫君，只能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

        然而就在她正意气风发之时，命运却是一盆凉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那是个寻常的夜晚，却是改变了姑姑的一生。那一夜，丰府溜进了盗贼，盗的不是别的，正是丰老爷子最珍爱的宝贝——丰家大小姐。

        丰老爷子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去找，却终究是无果。然而第二日厨娘去市场挑菜时，却是发现自家小姐昏睡在门口，这可给丰老爷子吃了颗定心丸。

        未出阁的姑娘彻夜未归，会发生什么，自然都是猜得到的。所以丰老爷子下令，关于丰小姐失踪一夜的事情一律不准再提起。不然，他定会动用权势让走漏消息的人一生都不好过。

        堵住下人的口便以为一切会风平浪静，却未想到那消息不知怎的传入了城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丰家大小姐已非完璧之身，是个不洁的女人。本还风风光光招婿的丰家，一夜之间成了城中最大的笑柄。

        丰家也想出面澄清，怎奈外面那些传言本就是事实，丰家小姐的确被人破了身子。

        丰大小姐走在街上，总有人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她受不了这种屈辱，也曾自杀过几次，但好在每次都被丫鬟们及时发现。她是丰家唯一的孩子，丰老爷子自然不可能容忍她这般自暴自弃，这位伟大的父亲用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让爱女从这阴影中走出。

        姑姑本以为会孤独终老，却未曾想竟有人前来提亲。

        那是个公认的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之前他也到丰府提过亲。但由于他不思进取，丰老爷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甚至连家门都没让他进。

        所谓患难见真情。如今自家闺女受尽唾弃，他却是还愿娶她，看来，这小伙子是真心爱她！

        这样想着，老爷子便将闺女交给他了。姑姑也被他的行为所感动，便也开心待嫁。

        那个混混，便是我的姑父。

        本以为一切都好起来，却在临近婚期的一个月是查出姑姑已有两月身孕。这无疑是个噩耗，又将好不容易才重返人间的姑姑推入了地狱。

        姑姑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也许会毁了她的一生，但这毕竟是她的骨血，她终究是舍不得将她打掉。姑姑没得办法，只得找借口推迟了婚期，偷偷的将孩子生下后方与姑父完婚。

        虽然事情已过去了很久，但那终究是个伤心之地，难免触景生情。所以姑姑的父亲便让姑父带着姑姑和丰家家产一起离开这里，到他乡去生活。他为的，就是保护自己这唯一的孩儿，姑姑虽不愿离开，但却是不想白费父亲的苦心。

        她走的时候带上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称作是远房表兄的骨肉，怜她年幼便无父无母所以便领养了她。

        那个孩子，便是我。

        姑父将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但碍于是入赘到丰家，便也就忍了。但待我，却是从未好过。后来，姑父掌控了整个丰家，姑姑的双亲也在他们离家后双双病逝，姑父对姑姑便不再客客气气。

        他成了真正的一家之主，时不时便给姑姑脸色看。甚至终日流连烟花之地，有一次醉酒后竟还道出毁了姑姑一生的秘密！

        当初那个劫走姑姑，并毁了她清白的人，故意将丰家大小姐失贞的消息放出的人——是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配得上她，他才能够得到她的家产！

        知道这真相后的姑姑倍受打击，甚至想过与姑父合离。但毕竟是相处了这么些年，她也不复当初的年轻，已是人老珠黄，又身无分文，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姑姑说，她也曾想过告诉姑父我是他亲生女儿的这个事实。但姑父毁她一生，她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便看着姑父欺负我，想要等时机成熟后再告诉姑父，想要看到姑父到时候脸上那痛苦的表情！

        这也便是她一直觉得愧疚的原因。

        最后，姑姑问我肯不肯原谅她。

        我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指甲，始终不发一言。毕竟，我这苦难的十年都是因为眼前这个自称是我娘亲的女人。若她再多爱我一点，若她肯放下心中的怨气，那我便不至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对待。更可恨的是，我竟还一直对她感恩戴德。

        我该恨她。

        然而姑姑却是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当我抬头的时候，她已经永久的阖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释然的消息。

        她是个骗子，她说过会看着我出嫁的。

        我恨她，恨到流出了滚烫的热泪。

        自那以后，我的生活明显不同了。姑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悲哀，越发的放肆，挥金如土不说，还经常带各色各样的女人回家。若是从前我定不会去管他，但是如今，我却是会悄悄的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我始终没有告诉姑父我的身份。因为我在怕，我怕他不相信。更怕，我开口叫出这梦寐了短短一生的“爹爹”二字时，他不愿去答应。

        姑姑死后，汤商常来陪我。起初还是四五日才来一次，后来次数多了起来，最多时，甚至是一天一次。他每次都不能待上太久，因为他家中的奶奶会责罚他，但他仍旧每天都来。

        十五岁生辰那天，汤商带我去了他居住了十五年的玉玦宫。之前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见到他口中严厉的奶奶，生怕，他奶奶不喜欢我。

        确实，这是个奇怪的想法，毕竟，好恶难定，他奶奶并没有什么必须喜欢我的理由。但我就是那么强烈的渴望着，渴望着她不要讨厌我。

        所幸，汤商的奶奶不在，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汤商带着我去了每一个他去过的地方，告诉了我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多了解一分，我心上也高兴一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知道我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太阳落山的时候，汤商将我送到了雪华山下。他总爱看着我消失在他视线里后才离开，我以为今日也同往常一样，挥手向他告别后便转身离开。谁知刚提起的脚还没来得及落下，两只有力的臂膀便从身后环住了我。

        汤商用脸蹭了蹭我的头发：“青玲，我喜欢你。”

        我心跳漏了一拍，闷闷的“嗯”了一声。

        汤商的手又紧了几分：“那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紧咬着下唇：“好。”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我小心翼翼的对待着，就像这幸福是偷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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