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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秦桑


城外,慢悠悠行着的马车上,不知是因为马车太过舒适还是因为车夫技术极佳,竟如履平地,毫无磕绊之感。马车内萦绕着一股淡淡清香,让人十分舒服。

        初芸微微转醒,睁眼看到眼前陌生的环境一愣,刚要起身,却不想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便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冷气。旁边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安林,她醒了,将药喂给她”。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旁的少年便将她轻轻扶起来,虽是陌生的面庞,但因着少年脸上和煦的笑容,让她丝毫没有防备的将碗中的药送到口中。草药的涩味在嘴中弥漫开来,初芸的脸不由自主的皱作一团。

        俊秀少年看着她的表情轻笑一声,在怀中掏出了个蜜饯放到她手中,“吃了这个,便没那么苦了”。

        初芸接下蜜饯,清甜的味道与苦味相抵,口中的药味被稍稍冲淡,接着瞧瞧四周,声音略有些沙哑的开口:“公子,请问我如今身在何处?”。

        安林听到她微哑的声线,起身倒了杯清茶递给她,“不必担心,小姐现已将你赎下”,说着他微微侧过身子。

        初芸这才发现对面的软榻上面斜坐了一人,待看清那人,她怔愣了一下。那少女一身赤红蜀锦,衣衫针脚精细,做工繁复,红黑绣线紧密交织在一起,暗纹绣出大片曼珠沙华,细密花丝自中段一直蔓延到底端,竟像是真的绽放于裙面上,明艳红色被那诡异的花与隐匿在裙底的黑色染上沉色。

        若是常人穿一身红未免显得媚俗,只是这少女身着红衣却好似浑然天成,并无俗气。五官精雕细琢,极尽娇媚,一双剪水秋眸流露出的冷意却又若天山寒冰,清冷至极,眉心一点朱砂痣,与红衣相衬着,无端多出一丝妖冶之感。本是十分矛盾的结合,糅杂在她的脸上却又莫名和谐,却让人移不开眼眸。倾国倾城的样貌,似乎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细看之下,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出落的如此摄人心魄,任谁看了都会有些自惭形秽。

        萧秋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开口:“你如今伤还未好全,再过几日身子好些了便可还你自由身”。

        初芸微回过神,“小姐既已将我赎下,我的命自然是小姐的”。

        萧秋随意翻看着手中书信,“今日不过我一时兴起,你也不必将我视作什么至善之人。何况你身无长处,我没有兴趣带着累赘”。

        倒是生了一张利嘴,一开口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安林瞟她一眼,面上带了些无奈。他便知道萧秋是这种口嫌体直的性子,明明救了人却还一副事不关己的表现,生怕别人对她有个好印象。

        初芸被她说的面上有些挂不住,心中却并无不快。她心底清楚,若是萧秋真的不在乎,必也不会费心将她救下,更别说还为她治伤。

        手微微抓紧茶杯,她还是小声开口:“小姐似乎缺个贴身丫鬟”。

        萧秋并未抬头,接着道:“不需要”。

        初芸坚持开口:“我明白小姐是因为我的出身心存芥蒂,可我的卖身契与医药费用都是小姐所出,初芸从来不喜欢亏欠别人,还请小姐务必让我待至这笔钱还清”,说完执拗的看着萧秋,还有些苍白的脸上闪过几分坚定。

        萧秋终于抬起头来,看到她的表情微一挑眉,“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便是让你杀人放火,也并非无稽之谈。这种事,你也愿意做?”。

        初芸轻笑一声,并未被她直白的话语噎住,自嘲道:“小姐既是会救下风尘女子的人,若是真的做这种事情,想必也自有道理”。

        静了半晌,萧秋弯唇一笑,清冷的眉眼被浅暖笑意覆盖,明眸中带起一片波光粼粼,还微带了些稚嫩的脸上闪过绝代风华,昙花一现般引人沉迷,初芸看着微微一滞。

        待她开口,声线中却又没有半分和温,丝丝凉意缀于话语之中,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还算是个好苗子”。

        ···

        萧秋一行人的马车断断续续行了许久。初芸问过安林此次意欲何往,安林也只含糊的说各地都有些要处理的事务。看他不愿详说,初芸心知他有意隐瞒,也就不再过问。过了大概几周,身子也大概好全了,便也开始帮着做些事。

        这段日子之后,初芸也渐渐与几人熟悉起来。初见的拘谨之下,竟是个活泼的性子。若是旁人看了,应当也只以为是个性格开朗的小丫鬟,断不会想到如此明快的人也曾流落风尘。

        萧秋心觉有些奇怪,虽然一直是安林在照料初芸,只是男女终究有别,此次随行的人又大多都是男子,平日里给初芸上药的事情便一直都是她来做。本来白净的背上深深浅浅的都是淤青与伤痕,能看出有些不只是近期的伤口,那种色泽微沉的疤痕,昭示着落伤的时候起码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寻常风月之地待了那么久的女子突然被救,都会或多或少有些瑟缩,她倒是不同。

        萧秋也懒得过多的去询问什么,只是心底留了丝防备,平日里对初芸也是不冷不热的,想着到了下个都城内把她打发走便是。

        偶遇一个大晴天,安林便趁着这个机会下去将后面马车中的贵重物件拿出来晒一下,防止生潮,初芸见状也去帮他一起。

        一打开车门,初芸看清内里之后嘴角便抽了抽。藤谷木深紫雕花镶金茶桌,瑞兽琉璃金雀立台,扎墨沁染的山水绣画屏风,就连一个小小的墨砚都是成色极好的翡翠玉石制成,边边角角还散落了些金樽玉盏,珠玉玛瑙,随意一件拿出去都是可抵千金。就那么随随便便的塞在马车后面,若是让旁人看了,还以为是一堆可有可无的破烂。

        她有些肉疼的将物件一个个拿出来好好摆放好,生怕磕了碰了什么地方。

        安林看着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心觉好笑,出言安慰道:“这些东西在马车上行了这么久也没事,碰几下不会散架的”。

        初芸一脸一言难尽的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还是十分小心,连带着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若是碰坏了一件,便是将十个我卖了怕是也抵不上零头”。

        几人将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最后才看到在一个角落陈列着一张古琴。大概是时间有些久了,琴身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待安林将琴搬出来,初芸愣了一下,接着眼睛闪过一丝亮光,语气有些激动的开口:“这竟是秦桑?!”。

        安林看到她有些痴狂的表情皱了皱眉,“难得你竟知道”。

        初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琴,金丝檀木的琴身显出油润的光泽,名贵马匹的马尾制成的琴弦在阳光下微微泛着赤红的光。轻轻把上面的薄尘擦拭掉,撩拨过的琴弦发出悠远沉亮的声色。四大古琴之一的秦桑,她从前也只是略微听闻过,今日一见,寻常的琴果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萧秋懒懒的坐在车窗边看着初芸,眼底闪过一丝深意又消失在波澜深处。

        寻常家的女子,能认出秦桑的倒是不多。

        “弹一曲试试”。

        初芸听到她的话抬头看她,眼中是毫无掩饰的激动之情,接着低头看看那琴,踌躇了一瞬,还是面露遗憾的摇摇头,“小姐,初芸琴艺不怎么精湛,怕是会辱没了好琴”。

        “无事,便当做是开个音,这琴也许久未有人碰过了”。

        三言两语,似是不在意,话中的意思却是不容拒绝。

        初芸拒绝不成,便也应了下来。坐于琴前,有些拘谨的搓了搓手,接着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之上,微一用力,婉约的琴声便顺着风,自手下传出。

        萧秋随意倚在车框上听着,想象中的靡靡之音却没有传来。

        那琴声初来柔且悠扬,给人感觉十分舒适。到了中段急转直上变了调,铮铮琴声掷地有声的落入耳中,细听来像是声声凄厉控诉,让听曲的人亦是揪起心来。却在高潮之处戛然而止,又变回柔软的调子,末尾与初调琴音有些相同,却多了幽远之感,听来竟平添了许多愁苦。末了,纤手轻轻一拨,余音绵远悠长,空余一声深深叹息。

        一曲红尘谣,是前朝一位落魄花魁所做。

        那花魁当年名扬整个都城,许多人争先豪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最后她却喜欢上了一个落魄书生,甚至不惜把自己积攒了许久本想赎身的钱给了那书生,让他得以参加科考。后来那书生总算中了榜,花魁满心欢喜之时,却只等来他的一句出身低贱,难以相配。

        后来的事,也就没有什么人关心了,大抵也就是那花魁年老珠黄,落得个独身凄苦,抱恨而终的结局。

        常人都道风尘误良君,可这满目繁花之间,被辜负迷惑的,又何止只有男子呢?

        一曲终了,弹琴之人早已泪流满面。

        这般极悲的曲子,几欲是声声泣血一般,妓院里是严令禁止的。她将每一个音节牢记心底,日日夜夜在心中反复咀嚼,却从来没办法弹出声来。

        玲珑剔袖展腰肢,面若菡春,难掩枯枝。风尘误,难由人。来世宁为牛马做,半分不染,烟火尘息。

        萧秋听着,神色变得有些凛然。

        寻常酒楼茶肆之中的琴师固然技艺高超,向来都是将技巧熟练的堆砌在一起,听来好听,却难免显得空洞十足。初芸的琴艺确实算不得十分精湛,曲中还是有些地方过渡生硬,只是这琴声中多了琴魂,便显得宝贵起来。虽未有只言片语,却好似与人道了个故事。琴筝只要专门学过,便能弹的像模像样,但这种造诣,却少不了诗书的沉淀与累积,是需要旁人引导得来的。

        弹琴之人,绝对不是寻常百姓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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