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清心

披着“金鹏”这个名字的恶鬼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为何她竟有胆量将躯壳赐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幽灵？

        如果你完全了解这只戴着傩面的怪物的诞生，你便知道他生来就毫无自主人权，他只是由魔神随手捏造出来给人添堵的物件，哪怕他最后终于举起枪谋反，反倒对那高高在上的造物主刀芒相逼，被窥觊了美梦的本体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半分顾念。

        他心中的那一点期盼仿佛都已经被那千秋荣枯之间不间断地苦修给耗尽了。若是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竟得到了肉身，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并不是什么狂喜。

        “金鹏”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当他离开了那个地狱后要做些什么？

        首先他不认为有人会花大代价来救他——知晓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护法夜叉的存在的人本就不多，彼此间联系也少，了解也粗浅，他的存在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其次，他对这花红柳绿的森罗万象毫无念想——这才是重点。

        如果你能明白他所处的环境，那是一个打一开始便不存在亲情，爱情，同情的白与灰与黑并存的无色系世界，他是从那孽力中挣扎着爬出来的禁物。

        因为他的愤懑，世界便多出了红色。

        恶鬼的心灵早已被魔神的闲言碎语细细打磨得如钢铁般能反射出镜面。因为他站在山之魔神的对立面，故必须拥有一副谦虚的傲骨，面对他那毒药般的口舌之快，他务必要用与魈那坚韧不拔的冥思苦修之举全然不同的揶揄之态回敬过去。

        纵观恶鬼的一生，他接触不到除本体与山之主外的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

        他在美梦里进修，以业障为食，尽管他的双手因天生被赋予的使命而血迹斑斑，但他的意志坚定，他的心灵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纯洁，做鬼做到他这个份上，要想使这颗顽固不化的心产生期待感已经是一种几乎不可能的事了，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孩子观看几部录影片就学到充沛的感情。

        山之魔神在他那儿缺少权威性，本体又和他两看相厌，恶鬼不曾受过家庭教育，故他不识得同理心。

        他不能明白她的好意。

        是因为金鹏这个名字吧？

        这个已经被魈舍弃掉的名字，宛如一只空空的蛹，也像一具怀抱着过去的天真岁月、闭上眼睛睡着了的遗骸。

        她守着这个旧时代的遗骸，望着那道从这金鹏之名里脱胎而出的坚定的魈的背影，她会不会觉得很熟悉，又很陌生呢？

        如果他钻入这具皮囊，这只空蛹，在她的怀里睁开眼睛，她又会怎么想呢？

        “金鹏”觉得她的这种温情中藏着可乘之机。

        此处是大地的脉搏，树的分枝，无人叩扰的炼金工房。金鹏消化了一下这具全然陌生的、完全属于他的身体。

        冰晶冻结了他的四肢，清珑正手捧火种，一点点拂去他的身上的冰屑。

        她身上的那股冰冷锈香混杂着一丝雨中泥土的气息。

        女士的黑手套与被冻得泛红的皮肤间的触碰产生了一阵温煦的颤动。

        那被心细遮掩起来、好使其看上去似乎与常人无异的鳞甲与皮肤在某些方面起到的作用肯定是有差异的。

        金鹏没觉得冷。

        清珑忙完了最后的工序起身，这才发现他已经醒了，短暂的怔神后，微微勾起的嘴角便已出卖了她的心情：“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适？能说话吗？”

        这一连串的问安，给还不能自主行动的金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倏然间，他感到缺氧，不由得心跳加快，任由变小了一号的清珑轻敲了敲手臂上的冰块，那火种大约是她在炼金术方面的成就的佐证，被它炙烤过的地方忽然传来了如春回大地一般的勃勃生机。

        “早、上、好，陛下。”

        “太好了，看起来能正常发声。”

        清珑扶着金鹏站起来，她的身高明显缩水了一点，现在，仅仅比他高出小半个头。

        作为主动踏入罗网的代价，为了给那一道魔神残念带去足够的压迫感，为了令它意识到不动用全盘底牌是无法拖着她去死的——清珑确实是逞能了一些。

        也因此，哪怕她照先留下了足够的后手，却仍不免在精神上落下了几道小伤，无法维持惯用的形象。

        这是她惯用的以最小损失博取最大收益的手法。

        清珑并不是不在意这一点。

        魔神虽能够自由变幻身姿，但那要建立在一定状态的基础之上，好巧不巧，她还因为拔鳞献血之故进入了数百年都不一定遇得上的虚弱期。

        于是，尽管其本人并不喜欢这副会让她联想到自身无能的模样，却也要接受现实。

        清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有着不明显的改动痕迹，比如收收衣袖，收短裤长等等……金鹏见了，微微笑着说了一句，“既然陛下都这么做了，必然是有道理的。”倒让还有些担心的清珑松了一口气。

        地下不是久留之地，清珑动身收回来一只偷放在外围的改良版拍照机后，便示意金鹏跟上她的脚步。

        清珑原本顾及着他的身体状况，走的比较慢，又为了领路，稍稍快他一步。金鹏适应好这具宛如量体裁衣般格外契合他的身躯后，慢慢便追上去了。

        两人并肩同行了一小段，清珑遂顿了半拍，稍迟半步。她更习惯拿眼睛观察一个人，发现不对后才频频针对一些问题发问，除了身体上需要调整的地方，主要还是得看他在心理上能不能适应外界的环境。

        虽然还有些生疏，但金鹏能肯定自己一定是在笑。

        当清珑问道：“你之后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那漾着丝丝波澜的心湖中忽然敦促他答道：“我没有特别想做的。”

        她听罢，流露出了一点忧伤的神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接近地表的地方，她取出随身的原萃树脂往那越变越窄的土地一倾，淡蓝色的气流喷涌而出，将他们带到了地面上。

        地上是岩神的国土，绝云间特有的千峰耸立之景在提瓦特这片大陆上难寻第二处。

        金鹏并非从未见过世界的颜色的人，他的身体并不会因为突然从黑暗的地方走到了光亮处就产生什么元素反应，可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

        好比一个失明的、一个失聪的、一个声嘶沙哑的人眼中看见了红，耳朵中被放进了一团火烧，他干哑得形容不了这种喜悦。

        清珑盯着日轮，辨认了一下璃月港所在方向，随后在悬崖边站定，向他伸出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没有接他伸过去的手，但现在却完全反过来了。

        金鹏搭上清珑的手。

        她踹了一下崖石，手上用力，神情完全宁静自如。

        她的那头银发，在陡然见到光明的人眼中，称得上是熠熠生辉。

        同样是坠落，她显然是有把握立刻打开风之翼从容降落的余裕，但清珑却没有那么做。

        她那所作所为就好像往湖里轻轻投进了一颗石子，却要整座湖泊都为她而摇撼那般。

        她的理性令她相信，他必然能在这数百米的快速坠落中找到凌空振翅的本能。

        若是还不适应兽形，也将唤醒对于空中自在法的回忆。

        她那微微放大了瞳眸的神情，毫无死角，她是有本事在最后一刻来临前将这一切救起的。

        金鹏绝不会质疑这一点。

        他依稀想到那时，他在魈的美梦中窥见的那些案例：清蘅陛下虽说十分溺爱四乡的人民，但他们一旦撞上了非死即伤的大难，也得乖乖给她回到后方的大本营里接受试炼。

        是的，她果然是拿看子民的目光看他的。

        所以他更不肯出错，这已经接近无师自通的层次了，他在气浪的波动中与她对调了身位，揽着她的肩膀，顺应着绝云间的风倏地来到了最高处。

        高处生长着三两枝凛然的清心，风将这沁人心脾的花香与她身上的芬香吹来，天色极美，金鹏将注意力集中在清心的鹅黄色花蕊上，然后他看了看她，眼中的茫然轻轻地投射到她的心上。

        金鹏将清心花采下，和她说起他曾见过这种花，药效很好，有种清香，说罢，他便将这朵清心拿在手里递给她。

        她心中暗自忖度：他在哪里看见的？

        嗬，无疑是在魈的梦中吧。

        清珑不便和他谈及魈，她一直很担心，万一伤了他的自尊心怎么办，却不料主动听他提起这茬。

        清珑接过花，沉默了稍许，忽然，她郑重地以命令的口气说道：“如果，你还是想不明白之后想做什么，我们便做个交易吧。”

        “我会教你何为个人生存的基本需要、何为个人身体和精神免受伤害的自我保护需要、何为尊重与社会认同。”她说：“作为代价，在你学会这些认知之前，你便跟着我，帮我做事吧。”

        金鹏觉得她的声音让他的耳朵有些痒，他用了一个宣誓的礼节，手指无意识地摩擦了一下：“那就多谢陛下的恩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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